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二七


  「以後再說。」

  他沉吟片刻,又說:

  「你喜歡幹什麼?」

  「同你在一起。沒別的。」

  「再說吧。」

  他無動於衷。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表示,儘管我對他一往情深,想全身心地投入他的懷抱;儘管我想扭捏腰肢,千方百計打動他的春心;儘管我想委身於他,對他體貼發嗲。安特衛普城真討厭。港口的氣味和喧鬧攪得我心慌意亂。我們遇見幾個佛拉芒族碼頭工人,可有殘疾的史蒂利達諾卻比他們更強硬,他一向謹慎入微,在他的口袋裡說不定揣有幾粒毒品。這既抬高了他的身價,也成了譴責他的把柄。

  我抵達安特衛普之前,曾路經希特勒德國,並在那裡混了幾個月。我從波蘭的佈雷斯勞步行到柏林。我想下手行竊。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了我。德國使整個歐洲陷入恐怖之中。德國成了慘無人道的象徵,我耳聞目睹進一步證實了這點。這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國度。即使站在菩提樹下,我也有在強盜營裡走動的感受。

  我相信,一貫謹小慎微的柏林市民頭腦裡,早已窩藏著偽善、仇恨、邪惡、殘酷和貪婪的珍寶。人們對德國民族談虎色變,我卻能在其中自由自在,著實讓我興奮不已。我當然主張行竊不分國度,在德國同在其他國家一樣下手。但我在德國卻感到特別彆扭,因為無論從盜竊活動的動機和後果看,本來偷竊是一種特殊的道德態度,但在德國卻成了公民的道德標準,整個民族熟視無睹,並以此加害他人。

  「這是一個全民皆偷的民族,」我深有體會,感歎不已。「即使我在這兒行竊,根本算不上走旁門左道,也無法讓我大顯身手:我不過遵從常規秩序罷了。我不破壞現行秩序。我不造成危害。我對別人毫無影響。轟動效應是不可能的。偷了也白偷。」

  我似乎覺得,主管法律的天神們並未暴跳如雷,他們只是感到奇怪。我因作案無人過問而感到羞恥。我不如投奔他國,在那裡,通常的道德規範具有神聖的地位,人們按照道德規範生活。在柏林,我選擇賣淫為生。我胡鬧了幾天,很快又玩膩了。安特衛普令我眼花繚亂,有神奇的珠寶,佛拉芒博物館,猶太鑽石珠寶商,遲遲夜歸的船老大,來往如梭的大西洋旅客。我為我的愛而怦然心動,我渴望與史蒂利達諾一起過出生入死的冒險生活。而他似乎喜歡玩弄遊戲,一味向我炫耀他的勇氣。有一次,他獨手駕駛著一輛警用摩托車回到客店。

  「我剛從一個警察那裡摸來的。」他笑嘻嘻地對我說,遲遲不肯下車。他明明知道,騎車兜風會令我發狂,他離開車座,假裝檢查發動機,然後帶上我又開走了。

  「我們馬上脫手。」他對我說。

  「你真傻。還能用來幹它幾下子……」

  迎風飛車好不痛快,我好像捲入驚心動魄的大追殺中。一小時後,摩托車賣給了一個希臘船員,他立即把車裝上了船。車雖賣掉了,但我有幸目睹了史蒂利達諾真正主演的一舉成功的一幕:賣車,討價還價,成交結帳。整個過程堪稱搶劫案後又一精心炮製的傑作①。

  ①皮埃爾·菲埃弗爾是國民別動隊某隊員之子,21歲,步其父後塵,正在做見習警察。他最近告訴我說,他當警察的目的就是要騎摩托車,我不勝感動。我仿佛又看見史蒂利達諾的大屁股往那輛偷來的摩托車皮坐墊上使勁一壓的情景。——原注

  史蒂利達諾並不比我強多少,談不上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子漢。儘管他表演強人歹徒惟妙惟肖,但不過是裝腔作勢,拿大旗做虎皮罷了,我還沒有見識過流氓不裝孩子氣的。他路經一家珠寶行或一家銀行,一下子就鄭重其事、煞有介事地構思搶劫或盜竊的細枝末節。幹嗎那麼「一本正經」?要想建立一種以友情為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的夥伴關係,而不是建立在合作者的利益基礎上,這對他豈不是癡人說夢,無本生意,太羅曼蒂克了?史蒂利達諾在表演。他喜歡無法無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身試法,身臨絕境,不失為一種美學追求。他企圖模仿一位理想的英雄,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便早已享譽天下了。正因為如此,他順應制服流氓的法則,並加以具體化。

  沒有這些規定,他可能什麼也不是。開始,我被他的孤家寡人氣勢,他的冷靜沉穩的性格,他的從容不迫的行動蒙蔽了眼睛。我以為他是我行我素,自成一格,一味厚顏無恥,膽大妄為而已。哦,他是在尋找一種典型。莫非就是兒童畫報上那位所向無敵、百戰百勝的主人公?但不管怎麼說,史蒂利達諾的浮雲美夢與他發達的肌肉和對離奇情節的追求簡直是機緣巧合,天衣無縫。小人書的主人公無疑已經銘刻在史蒂利達諾的心中。我仍然敬重他,因為儘管他現在表面上彬彬有禮,行為規範,但在他靈魂深處,他的身心正忍受著束縛,拒絕自己老婆的溫柔體貼。

  我們彼此並未完全情投意合,互相委身,只是照例每天見面。我在他房間裡吃午飯,晚上西爾維婭出去幹活,我們則在一起吃晚餐。然後,我們挨家光顧酒吧,喝得飄飄然,忘乎所以。他幾乎整夜抱著出色漂亮的姑娘跳舞。只要他一到位,氣氛就不一樣,先是他一桌人熱鬧起來,然後感染周圍桌子。笨拙而瘋狂。他幾乎每晚都要幹架,粗野,可觀,轉眼間獨手從口袋裡拔出他的彈簧刀。碼頭工人、水手和男妓們紛紛把我們包圍起來,或者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樣的生活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多麼希望能在迷霧繚繞或濛濛細雨中沿著大堤漫步。在我的記憶中,夜夜都冒火星。有一位記者談論一部電影時寫道:

  「愛情之花在公開打罵中開放。」

  這句滑稽的話勝似一篇精彩的演說,不禁使我想起一種名叫「狼嘴巴草」①的花,開在幹硬的薊刺叢裡,花草通人情,我那帶有絨毛的柔嫩花朵,被史蒂利達諾刺傷了。

  ①漢語名稱為「金魚草」——譯注

  史蒂利達諾沒有讓我負責任何工作,有時候,我偷了幾輛自行車到荷蘭的馬埃斯特裡克出賣,他得知我過境十分輕鬆,便找一天同我一起闖阿姆斯特丹。他對海港城市毫無興趣。他囑咐我在一家咖啡館等他幾個小時,轉眼就不見了。我已經懂得規矩,不可隨便問他行蹤。他對我的活路很感興趣。而我對他的名堂不去理會。傍晚時分,我們又往回趕路,到了火車站時,他交給我一個像磚頭大小的小包,捆得結結實實,而且蓋了封章。

  「我嘛,我繼續坐火車走。」他對我說。

  「可海關呢?」

  「合理合法。不用擔心。你照常步行過關。別打開包裹。這是一個夥伴的東西。」

  「我被逮住了怎麼辦?」

  「別開這種玩笑,小心打你的小嘴巴。」

  史蒂利達諾一貫善於施展軟硬兼備的魅力,我也只好左右逢源,聽憑擺佈。他親切地擁抱了我,便獨自朝列車走去。我看著眼前這位沉靜的理性化身,這位摩西十誡的守護神走路的姿態,他那堅定穩重的步伐,漫不經心的舉止,扭動有光澤的屁股,無不包含著他的權威。雖然我不知道包裹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但它卻是信任和幸運的標誌。幸虧有了這個小包,我再也不必為我那點區區小事去闖邊境了,現在只須惟君命是從,效犬馬之勞。我的眼睛離開史蒂利達諾後,一切心思都是為了重新找到他,手中的包裹就是我的嚮導。

  我每次歷險(偷盜,偵察,逃跑),周圍的東西都活動起來了。想起那一夜,我同大個子N合夥作案。路上的石板、卵石都有方向,我得事先偵察清楚才行。周圍的樹木看見我不勝驚訝,頓時搖動起來。我害怕起來非同小可,可謂驚恐萬狀。無論什麼東西,我一害怕,它就釋放出一種精神激素,只等我一發抖,它也就跟著抖動起來。在我的周圍,無生命的世界會輕輕歎息。我甚至可以同雨水交談。我迫不及待將這種感情激動看作是一種特權,並對它情有獨鍾,導致恐懼的原因反而忽視了:如某次搶劫或在警察面前逃跑。夜間活動當然方便,但最終白天也照樣坐立不安。於是,我只好將自己寄託於神靈世界,因為它失去了現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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