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搖身一變成了開場「第一球」,開球以後我又不是球了,產生了飛腳踢球的意念;在大牢房裡,素昧平生的小偷們竟然親切地叫我的大名;光腳穿著涼鞋,在茫茫雪地上星夜跋涉,翻越奧地利邊境,但我仍然毫不洩氣,只是獨自思忖,應該用這痛苦的經歷豐富我人生的壯麗,切不可把這段光陰和餘生變成一堆堆廢渣。我要化痛苦為神奇,以精神威力一飛沖天。

  在波爾多碼頭上,一些黑人給我送吃的;一位著名詩人讓我的雙手撫摸他的前額;一個德國士兵被殺死在俄羅斯雪地裡,他的兄弟寫信告訴了我這件事;在布列斯特軍團,一個圖盧茲青年幫助我把軍官和士官的宿舍洗劫一空,後來這青年死在監獄裡;我得提到一個人——順便說一下,在監獄中,在談情說愛的放風時間裡,一天晚上,聽著為開赴苦役營的船隊送行的歌曲,我愛上了一個戴白手套的高手——他早已死了,也就是說蓋棺定論了。我此生別無他求,只希望為我最初的苦難伸張:我的人生應是一部傳奇,可歌可泣,而且常讀常新,會產生新的激情,我把這種新的激情稱之為詩。我早已一無是處,只不過是一種寄託而已。

  史蒂利達諾緩慢地運動著身體,像曬太陽一樣享受愛情。他輾轉反側,接受陽光的全方位沐浴。我在安特衛普與他重逢時,他已是腦滿腸肥模樣。不能說他是肥胖,只是豐厚多了,身上的棱角圓滑了。但從他的舉手投足的行動上看,仍然保持著那股野性的靈活和神經質,雖有些緩慢,卻更威風了。那天天灰雲暗,在安特衛普埃斯科河岸邊一條最肮髒的街道上,他的後背活像斑馬,有西班牙百葉窗明暗相間的條紋。與他同行的女人穿著一襲黑緞緊身衣,真是天生的雌雄配對。他看到我大吃一驚,似乎喜出望外。

  「讓諾!你在安特衛普?」

  「你好呀?」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給我介紹了西爾維婭。在欣喜重逢的寒暄中,我卻對他陌生起來。突然他吐出了一句悄悄話,剛一張口,就滿口白沫,我一直弄不明白那黏糊糊的口液是什麼成分構成的,而且未曾枯竭,但我從他的白齒白痰中,找回了原來的史蒂利達諾。我也沒有客氣,劈頭就說:

  「你保持了老樣子。」

  史蒂利達諾一聽就明白了。他頓時臉紅了一下,笑了。

  「你看出來了?」

  「還用說嗎。你對此驕傲得不得了。」

  西爾維婭不解地問道:

  「你們說什麼呀?」

  「寶貝,人家聊聊天。你甭操心。」

  心有靈犀一點就通,我與史蒂利達諾重溫舊夢。他原來所有的魅力,又在我身上春風化雨:強壯的肩膀,靈活的屁股,在叢林中可能被另一隻野獸砍斷了手,以及那具久違了的陽物,殊不知它一夜險象環生,深藏不露,臭氣熏人。我任他擺佈。我對他的用心一無所知,但我肯定,他是下九流的頭目,碼頭、酒吧間都是他的領地,他甚至君臨整個城市。一旦臭味相投,必顯出登峰造極的風度。

  史蒂利達諾一身打扮可謂精心挑選,無可挑剔:黃中透綠的鱷魚皮鞋,一襲褐色西裝,白綢襯衫,玫瑰色領帶,五顏六色的圍巾,碧綠的禮帽。服飾點綴一應齊全,該夾的夾,該扣的扣,該修飾的地方有金鏈顯耀,史蒂利達諾好一派花花公子風度。在他面前,我寒酸依舊,無地自容,但他並沒有因此顯得尷尬。

  「我來這裡三天了。」我說。

  「你還能應付吧?」

  「跟以前一樣。」

  他笑了。

  「你還記得嗎?」

  「你瞧這小子,」他對女伴說,「他與我是患難之交。是我的鐵哥們。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上我們窩裡來。」

  他們把我帶到港口附近的一家飯店吃了晚餐。史蒂利達諾告訴我他正在走私鴉片。他的老婆是一個妓女。一聽到可卡因和鴉片一類字眼,我的想像力就關不住了。在我看來,史蒂利達諾已是無法無天的冒險家,大富翁了。他是一隻在空中盤旋的猛禽。不過,鷹界鷂眼雖然有時極其兇狠,但他並不貪得無厭。相反,財富對他似乎是手中玩物。我很快就發現,他只不過是裝裝門面、擺擺闊氣而已。他住在一家小客店裡。我一眼就在壁爐上看到一大摞彩色兒童畫刊。

  只是畫報語言變了,從西班牙文變成了法文,但幼稚浪漫的格調依舊。主人公英俊,勇猛,精力過人,幾乎一絲不掛。每天早上,西爾維婭帶回新的畫報,史蒂利達諾就躺在床上看個沒夠。可想而知,這兩年他是讀花裡胡哨的兒童故事過來的。然而,離開了兒童世界,他的肉體——也許還有思想——卻日見成熟。他從海員那裡買來鴉片,然後轉手賣出去,也要看管他老婆。他的財富全穿在身上:服裝,首飾和錢包。他要我在他手下幹活。有那麼幾天,我揣著幾小袋毒品到顧客那兒去兜售,他們個個既焦急又陰險。

  同在西班牙一樣,史蒂利達諾很快與安特衛普的流氓混在一起。在酒吧間,有人請他喝酒,他常同妓女和男妓打情賣俏。他身上有一股新的魅力,加上發財又發福,也許還有舊情難忘的因素,很是讓我著迷,叫我不能不愛他。我跟著他到處轉悠。我妒忌他的狐朋狗友,也嫉妒西爾維婭,他的模樣有時使我很難受。特別是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發現他春風得意,渾身散發著香水味,但眼圈卻無精打采快發黑了。我們經常到堤岸上閒逛。我們不時提起往事。他特別喜歡炫耀他的豐功偉績,因為他喜歡吹牛。不過,我從來沒有想責備他詭計多端,對他的卑劣行徑和出賣行為隻字未提。相反,我倒暗自佩服他竟能對過去的劣跡心安理得。

  「你一直喜歡男人嗎?」

  「當然啦。為什麼提這個問題?使你難受了?」

  他笑了笑,既和藹又狡黠地回答道:

  「說我?你瘋了。正相反。」

  「為什麼正相反?」

  他猶豫片刻,故意拖延回答。

  「嗯?」

  「你說正相反。就是說你喜歡男人。」

  「我?」

  「沒錯。」

  「不,但有幾次我琢磨這是怎麼回事。」

  「這對你很刺激。」

  「瞧你想得出來。我是說這玩意兒……」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西爾維婭呢?」

  「西爾維婭嘛,她掙錢糊我的口。」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這就夠了。」

  史蒂利達諾故意煽起我對他的瘋狂希望,以便更好地對我施加威力,使我淪為他的奴僕。我深陷感情悲哀的泥潭而無法自拔。史蒂利達諾一旦發起脾氣來,我會有什麼好果吃?於是我索性把話挑明瞭:

  「你曉得,我總有男人作伴,我還想同你做愛。」

  他不敢看我,只是笑了笑,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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