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二五


  我對法國畢竟知根知底,可以放心地進行偷盜活動,集中一切注意力,確保萬無一失;就像能工巧匠精雕細刻一塊絕無僅有的材料。此時,我約二十四五歲光景。為了追逐精神冒險,我寧可犧牲遠走四方的計劃和光芒四射的光彩。我當時做出的選擇理由並不明確,也許因為今天我要將它落成文字時,其中的原因才昭然若揭。我想,我需要刨根問底,需要鑽探發掘語言的寶藏。只有進入語言的寶庫,我的思想才能自由飛翔。也許我願意用母語出人頭地。阿爾巴尼亞、匈牙利、波蘭、印度或巴西,不可能向我提供像法國那樣豐富多彩的語言材料。

  的確,偷盜——以及隨之而來的鐵窗監禁和小偷職業的恥辱——已經成了一種公然存在的行業,成了一種有價值的藝術品和精神產品。必須借助語言,借助我的母語才能功成名就,才能對比研究用母語寫成的法律條文。在國外,我好賴算得上是一名熟練的小偷,但我用法語思維,就得承認自己是外國人中的法國人,此外沒有別的可能。在我自己的國家當小偷,使用失主——他們與我是同語同胞——的語言,我就可以成為國偷,也就可以證實我是名副其實的國偷。這就使得我這個小偷有幸脫穎而出,具有獨一無二的特質。這樣一來,我又變成了法國人中的外國人了。

  中歐地區政局混亂,可能造成了社會不安,迫使各國完善警察機制,提高辦案水平。我說的自然是警察快速破案問題。一名罪犯,可能因為有人告密,在作案之前就登記在案了,但當地警察顯然不如我們法國警察精細。有一次,我從阿爾巴尼亞進入南斯拉夫國境,有奧地利人安東做伴,通過海關時我出示了護照,所謂護照其實不過是一本法國軍人證,只是我在裡面夾了四頁奧地利護照的空白簽證(由安東提供),其中一頁蓋有塞爾維亞領事館的簽證用章。在火車上,在街道上,在旅館裡,我已經多次向南斯拉夫憲兵出示過這本古怪的證件,他們居然都放行了。有簽證,有印章,他們就信以為真了。後來我被抓了起來——因為向安東開了一槍——警察竟把證件還給了我。

  我愛法蘭西嗎?我當時頭上一直戴著法蘭西的光環。駐貝爾格萊德的法國武官曾多次要把我引渡回國——這是違反國際法規定的——南斯拉夫警方來了個折中處理:警方負責把我押送到與法國毗連的意大利邊界上。我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橫穿了整個南斯拉夫。我因此結識了不少罪犯,有的脾氣火暴,有的陰險狡詐。破口大駡的語言粗野之極,不失為世界一流的下流話。

  「我舔上帝他媽的屁股!」

  「我貼他娘的牆!」

  沒過幾分鐘,他們哈哈大笑,露出滿口白牙。當時南斯拉夫的國王是一個年僅12歲(一說15歲)的翩翩少年,頭髮整齊地梳向一邊,他就是皮埃爾二世,其肖像畫印上了郵票,也掛在所有監獄的看守室和警察局辦公室裡。流氓、竊賊怒氣衝天,一股腦兒往這小孩頭上撒潑。他們罵罵咧咧。他們牢騷滿腹。這些壞人聲嘶力竭的惡毒咒駡,就像對殘酷無情的情人公開發洩獸性,他們把國王罵作婊子。

  我來到意大利邊境的蘇撒克監獄時——我已經輾轉領教了十來個監獄,每個監獄只呆了幾夜——被關進了一間大牢房,裡面關押了不下20人。我與拉戴·佩裡斯一見如故。這是一個克羅地亞人,因偷盜被判了2年監禁。我有一件大衣,他想沾點光,就讓我睡在他身邊的地鋪上。他有褐色的皮膚,健美的形體。他穿著藍色工裝褲,洗得褪了色,當胸有一個大口袋,他喜歡把雙手插進口袋裡。我在蘇撒克監獄只呆了兩夜,但我已戀上了拉戴。

  監獄外面沒有高牆,但有一條壕溝與大路隔開,我們牢房的窗戶就開向壕溝。開始是警察後來是海關人員把我押送到邊境,讓我進入意大利國界,我在冰天雪地裡翻山越嶺,連夜趕到的裡雅斯特。我在法國領事館的門廳裡偷了件外套,立刻出手賣掉了。我用這筆錢買了10米長的繩子,一把鋼鋸,沿著皮耶迪卡公路回到了南斯拉夫。我乘一輛車子返回蘇撒克監獄,已是夜深人靜時刻。

  我從路上打了聲口哨。拉戴立即出現在窗口上,我很容易就把整套工具遞給了他。第二天夜裡,我又去了,但他拒絕冒險越獄,其實這次行動易如反掌。我一直等到黎明,最終未能說服他。沒辦法,我打著寒戰,再次登上山路,我很傷心,這個彪形大漢寧可穩蹲監獄,也不肯跟我到處冒險。我翻過了意大利邊境,回到的裡雅斯特,接著去了威尼斯,爾後去了巴勒莫,在那裡又被抓進了監獄。回憶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細節。我進入巴勒莫監獄的牢房時,已經關在裡面的罪犯問我:

  「王妃玉體安康吧?」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說。

  早上院子裡放風,有人又提出同樣的問題。原來說的是國王的兒媳婦皮埃蒙太子妃的健康,但我對此的確一無所知。後來我才弄明白了,太子妃懷孕了,凡王室生孩子必有大赦,如何赦免則必須由孩子的性別來定。意大利監獄的房客們竟然和宮廷的權貴們操著同樣的心。

  人家把我押送到奧地利邊境釋放了,我在維拉茨附近翻越邊界。拉戴幸好沒同我一起逃跑。但他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陪伴我浪跡中歐各國。他不僅和我一起走路,陪伴我睡覺,就是在我當機立斷時,我也要無愧於我在他心目中樹立的勇敢形象。又一個傾國傾城、體貌具佳的美男子給了我顯示勇氣的機會。

  我反復列舉事實,縱橫交錯,山重水複——但我並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它們在時空中受到什麼限制——儘管對事實進行了推陳出新的說明,但我至今未能找到開啟事實的鑰匙,也未能通過事實找到開啟我自己的鑰匙。一張巴羅克式的古怪圖案提示了我,我得重提某些往事,也算是彌補一下疏漏,以對它們——我生命表層軌跡最原始的脈絡——絢麗多彩的情結表示重視。如果說法蘭西是藝術家或藝術家式的激情長河,有種種承上啟下的藝術細胞神經元,而我說到底只不過是一串興奮的浪花,我至今說不出最初的發端。

  猶如要用一根帶鉤的長蒿把一個溺水者從水蕩裡救出來,我為我的童年肉體感到痛苦,真的可以用魚叉來尋找屍體嗎?我在原野中跋涉,在麥浪中,在冷杉棺木下,發現了一些溺水者,我對死者舉行了非現實的葬禮。難道我可以說,這就是過去?或者說,這就是未來?一切已成定局,直到我死了,在一塊是非的大浮冰上,我為歷歷往事渾身戰慄:一個狂歡之夜,有一個彪形大漢自告奮勇要做我的老公(我發現他的欲望就是我的哆嗦);在茫茫夜色中,從一個沙丘看到阿拉伯遊擊隊正向法國將軍們投降;我的手背擱到一個大兵的褲襠開口上,戰士則用譏諷的眼光看著我的手;在比亞裡茨兩棟房屋之間我突然看見大海;我從聽告罪神功的神甫那裡躡手躡腳逃脫,驚慌失措,並非害怕被再抓回去,卻擔心成了自由的獵物;在外籍軍團,我騎在一個金髮大兵的大屁股上,他沿著牆根把我馱出20米遠;我似乎不是英俊的足球運動員,也不是運動員的腳,也不是他腳上的球鞋,而是圓滾滾的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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