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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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鐵窗孤獨是全面的。就是我現在說起這段生活也並未絲毫減輕我的孤獨感。當時我孤單極了。夜裡,我只好胡思亂想,隨風飄然而下。世界是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洪流,是一股聯合力量的險灘急流,把我捲進了大海,帶進了死亡。自知舉目無親只好苦中作樂。我聽到上面有動靜感到特別親切:在牢房裡,我想入非非,思緒隨波逐流,但在我頭頂上,有一個囚犯突然起身,走過來,踱回去,步伐總是有板有眼。我的夢仍隨波濤起伏,但這聲響(如電影近景,聽起來特別清晰)提醒我,我賴以做夢而又夢離的軀體,還被關押在監獄裡,成了頭上囚徒獨步的俘虜。那腳步聲猛然出現,清晰可辨,而且很有規律。我真想與一貧如洗的老夥伴、慘遭不幸的苦孩子們混在一起。我羡慕他們流露出的榮耀,我可以略施小計為我所用。 所謂才能就是對物質講禮貌,包括獻給無聲的世界一支歌。我的天才將是愛,我把愛帶給整個鐵窗世界和苦役營。我並非要改造它們,將它們納入你們的生活中去,也不是要帶給它們寬容和憐憫。我從小偷、叛徒、兇手、惡棍、騙子身上看到了一種深藏的美——一種洞穴的美——而我在你們身上無論如何是看不到的。索克萊、魏德曼、謝爾熱·德倫茲,警察先生們,陰險的檢察官們,我似乎覺得,你們有時候喬裝打扮起來,像穿上黑色葬禮服,以美輪美奐的罪行來裝飾自己,以至於我都羡慕起來,羡慕一些人從天方夜譚的恐怖中汲取靈感,羡慕另一些人受盡折磨和痛苦,羡慕所有的人都一樣卑鄙無恥。他們最終在這一點上不分彼此了。 只要我回頭看看,就發現有一連串的卑鄙行動在繼續。我的書會一一道來。我在書裡動用了修飾語來形容它們,也得益於這些形容詞,我才能一一將它們回憶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可憐蟲罷了,只知道饑餓、淩辱、貧困、恐懼和下流。我皺過多少眉頭,挖空了心思,終於找到了可以榮耀的理由。 「無疑,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自言自語,「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感悟太深,竟把恥辱掃蕩一空,並賦予我一種人們知之甚少的情感:高傲。」 你們蔑視我,其實你們也不是什麼高貴出身,也只不過繼承了同樣的貧困遺產罷了。但你們至今執迷不悟,因為沒有這個覺悟,也就不懂得什麼是高傲。換句話說,你們壓根就不懂得有一股力量可以使你們頂住貧困的壓力——不是你們自己本身的貧困,而是人類共同的貧困。 幾本書,幾首詩,是否能夠向你們證明,我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苦難?是否能夠向你們證明,這種種不幸對我的美至關重要?我不停地寫呀寫呀,我累了。我嘔心瀝血,總感到力不從心,我的主人公們輕而易舉能做到的事,我卻萬言難盡。 紮瓦感到恐懼時,顯得格外漂亮。幸虧有了他,恐怖才崇高起來。它恢復了自然運動的尊嚴,只有生理害怕的意思而無別的含義,在死亡或痛苦慘像面前心驚膽戰、喪魂落魄而已。紮瓦渾身發抖。我親眼看見他屁滾尿流的狼狽相,嚇得一肚子黃水從他兩條紀念碑般的大腿上往下淌。他的臉十分可觀,軟綿綿地或者說垂涎欲滴地低著頭,恐懼在他臉面上晃蕩,把他的清眉秀目糟蹋得不像樣子。 禍從天降,大難臨頭,竟敢瘋狂地打亂如此典雅端莊的勻稱,如此動人心魄的佈局,而且渾然一體,諧和極了。勻稱也罷,佈局也罷,無不源於精神恐慌,並要承受恐慌的後果。完美的比例,完美的佈局,簡直成了它們的慣用表達方式。我叫他紮瓦,一則說明紮瓦是他自身的主人,二則說明紮瓦要為自己的恐懼負責。他的恐懼很美觀。頭髮、肌肉、眼睛、牙齒、性器官和男孩子的秀氣,身上處處可見恐懼的標記。 此後,他使恥辱變得高貴起來。他在我面前忍辱負重,把恥辱當重擔挑了起來,當作一隻老虎背在肩上,猛虎威脅他一舉一動都要言聽計從,服服帖帖!他的態度變軟後,立刻表現為一種微妙的賞心悅目的謙卑。他的勃勃雄心,他的莽撞冒失,就像太陽的光芒披上了葬禮的黑紗。我看他格鬥掙扎的樣子,就知道他壓根就不願搏鬥。 也許他害怕自己不堪一擊,或許他擔心對方身強力壯、年輕氣盛,一下子便毀了他的嘴臉。只見他驚恐萬狀,面如土色。他像爬蟲蜷曲成一團,企圖睡一大覺醒來時,已到印度或爪哇,否則索性坐以待斃,被警察抓走,被判處死刑。他已心灰意冷,對一切都厭倦了。但我是從他身上才知道,恐懼和厭倦往往可以通過撒撒嬌、撅撅嘴、蹙蹙眉、做做鬼臉來表現。 「我放你一馬。」小夥子挑釁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紮瓦一聲不吭。他接受了淩辱。他從塵土中站起來,撿起了他的貝雷帽,連膝蓋上的灰土都不彈掉就走了。但他仍然很英俊。 馬克·奧貝爾教唆我說,形體美,好賣弄。假如能用同時包含背叛和出賣的符號加以標記,讀解起來就一目了然。金色的頭髮,明亮的眼睛,鍍金般的皮膚,溫情脈脈的微笑,脖子、上身、胳膊、大腿、性器官都有叛賣的流露,我為此追求了一生並積累著叛賣。 「這些英雄應當達到一定程度的完善,」我自忖道,「一直完善到我不再想看見他們還活著,直到他們勇敢的遭遇修得盡善盡美。一旦功德圓滿,他們也就瀕臨死亡了,也就不再害怕人類的審判了。無論什麼力量都無法改變他們的驚人成就。但願他們因此允許我去做你們不允許苦難者做的事情。」 我幾乎總是孑然一身,但由於有一個理想的伴侶神助,我又分別在幾個地方穿越邊境。每次行動都令我激動不已。我從四面八方翻越阿爾卑斯山,遠近高低各不同。從斯洛文尼亞到意大利,幫助我的是海關人員,但隨後拋棄我的還是海關人員。我頂著狂風,冒著嚴寒,踩著荊棘,不顧阿爾卑斯山11月惡劣的天氣,終於登上了高峰,山背後意大利已遙遙在望了。 為了到達目的地,我不時要與夜間覓食的野獸遭遇,它們隱藏在暗處,我倒暴露在夜色中。有時候,我被要塞的蒺藜鐵絲網掛上了,清楚聽見哨兵走動的聲音和彼此交頭接耳的低語聲。我躲進暗處,心跳得厲害,多麼希望他們開槍打死我之前,能親一親我,愛一愛我。因此,一到夜晚,我就企盼夜色中四面埋伏著好色的衛士。我在一條山路上踉踉蹌蹌摸索前進。路還不錯。我腳踏實地早有感覺。後來,我又離開了意大利奔奧地利。我夜穿白雪皚皚的田野。月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到雪地上。 我每路經一個國家,免不了要偷竊一番,也少不了蹲進班房。我豈是在橫穿歐洲旅行,而是在漫遊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物境世界,拿手好戲花樣不斷翻新。儘管我也擔心奇跡太多,樂極生悲,但我還是欲罷不能,反而變本加厲深入尋常的奧秘,領略無限奇觀,並保我自己不出危險。 但我很快發現,在中歐,很難進行無風險偷盜,因為警察制度無懈可擊。各國邊境崗哨林立,看管有方,休想越雷池一步,而我又缺乏聯絡手段,很難見勢不妙就溜之大吉,何況我一身法國人氣質,更容易顯山露水。我還注意到,我的同胞在國外行乞行竊者寥寥無幾。於是我決定返回法國,重操小偷舊業,也許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巴黎。但我仍然嚮往繼續周遊列國的流浪生活,沿途且偷且盜,收穫不論多少,何樂而不為。但經過深思熟慮,我還是選擇了法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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