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一九


  我和藹地談起另外一個讓他與我自己早已判若兩人。我當時忍辱偷生,有苦難言,但在照片裡,充滿稚氣的臉卻不露任何痕跡。我從小就蠻不講理——或厚顏無恥——強逼著我走進了生活,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即使我內心惶恐,也絕不露聲色。但一到黃昏,我厭倦了,便耷拉著腦袋,我感到我的目光沉重地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退回到我體內,逐漸消失。我相信,世界已經知道我陷入孤獨的絕境。我曾經淪為農家奴僕,當過大兵,也進過少年收容所,雖然也體驗過友誼,有時還得到師長們的關懷體貼,但我畢竟無親無靠,甚至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步。監獄卻給了我第一個安慰,第一次安寧,第一道友愛的大雜燴。

  但所有這一切,又卑鄙下流為世人所不齒。長期的孤獨迫使我形影相弔,顧影自憐。拋開自我審視世界,特別在夜間,這個世界就更難以捉摸,更是渾濁得一塌糊塗,而我卻把這混沌世界奉若神明,視為良辰美景。我不僅可以因此成為求歡的藉口,體貼入微的對象,可以百般挑剔,盡情教唆,雖然我受盡了痛苦的折磨,已經精疲力竭,走到了絕望的邊緣,而且我居然成了人盡可夫,萬矢之一的。慢慢地,經過一番運作(恕我只能膚皮潦草加以描述),但不改變我安身立命的形體,冠冕堂皇的道理其實也極其明顯。說穿了,我是在自己心中樹立起這尊推崇備至的神明,以我為本,由我來支配。我對它津津樂道。我編出許多頌歌來讚美它。

  夜裡,我哼著這些小調。樂曲自然是神聖的。歌曲的旋律很舒緩。節奏有些低沉。我嘴裡哼哼卿卿,好像同上帝息息相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是上帝的意願和熱望,在我的歌裡終於一吐為快。我穿街走巷,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是低頭就是昂首,眼睛不是瞧瞧房屋,就是看看樹木,口裡哼著粗製濫造的頌歌,既談不上歡天喜地,也不至於愁眉苦臉,泣不成聲。我發現,所謂希望,只是人們寄託意願的表達。恩賜亦然。我從來不哼輕鬆愉快的小調。我考察過形形色色的宗教用語:它們創造了女神維納斯、商神墨丘利,或者聖母瑪利亞。

  第二張照片是我30歲時照的。我的臉已經變得冷酷無情。頜骨顯然突出了。嘴巴有苦難言,含著惡意。看樣子就是流氓相,儘管我的眼神還很溫和。由於官方的攝影師非要我板起面孔,我眼中的溫情自然被忽略不見了。通過這兩張照片,我得以重溫當年使我走火入魔的暴烈:從16到30歲,我淪為少年苦役犯,蹲過大牢,泡過酒吧間,我苦苦追求的不是英雄冒險,而是在冒險中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要與最漂亮最不幸的罪犯融成一體。我心甘情願充當那位年輕的妓女,陪伴或侍候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情人。不是為情人去報仇,而是哀悼他,紀念他,為他歌功頌德。

  我並不以為我出生在豪門望族,來歷不明反而使我得到自由發揮,自圓其說。我獨特的悲慘命運可以同我的出生聯繫起來。我被家庭所遺棄,從此破罐子破摔,由喜歡男孩子到喜歡偷盜,由喜歡偷盜到喜歡或迷戀犯罪,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這樣,我斷然拒絕了曾經拒絕我的那個世界。我差不多很開心,迫不及待地投奔最卑賤下流的所在,說不定這還需要我幼稚的想像。因為我就是這樣被想像虛構出來的,指望我把屬￿一個被遺棄的高傲的小人帶去。這個小男孩或許被拋棄在城堡外,或許被遺棄在看管嚴密的公園裡。

  公園裡看守比塑像還多,比穿新婚禮服的新娘還多,比參加葬禮或婚禮的人還多。後來,也就是緊接著,樂極生悲,美夢變成了噩夢,山窮水盡只好悲慘度日。後來被送進了教養院,被關進了監獄,然後去偷,反抗,賣淫。自然而然,這悲歡榮辱、甜酸苦辣的萬花筒(很少有語言可以描摹)裝飾了我的心理定勢,而我用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來裝扮我真實為人的環境,但首先是用來裝飾我受盡淩辱的童年。我熟悉的鐵窗生涯足以彌補我的人生缺憾。在被關押期間,監獄給我的安全感無異于威嚴的宮殿為國王陛下的貴賓提供的安全保障。

  這兩幢大樓,建得實實在在,毫無裝虛弄假之處,它們給人的最大印象是絕對可靠,是什麼就是什麼——過去打算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土木工程,建築材料,佈局比例,建築風格渾然一體,受到統一的精神支撐,使得這些建築如同現存的社會形態一樣堅不可摧,並且作為社會形態的象徵而巍然屹立。監獄的方方面面向我提供了萬無一失的安全保障。我敢肯定,監獄是專門為我建築的——包括司法宮及其附屬建築群,包括不朽的名勝門廳。

  千真萬確,命中註定我與監獄有緣。監獄的清規戒律之嚴厲,之狹窄,之精確,與宮廷內的繁文縟節如出一轍,與王庭接待貴賓的溫文爾雅和蠻不講理的禮節毫無二致。像監獄的基礎一樣,宮殿的基礎建築是用高質量的方塊石砌成的,鋪上大理石樓梯,裝飾得金碧輝煌,裡面有王朝罕世的雕塑珍品,宮殿的主人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模仿造成的雷同還是存在的,兩座大樓中,一座是原本,另一座則是流行在兩極之間的生動建築體系的最高峰,既容納了原來的風格,又壓抑了它的發展,是不加粉飾的力量。

  在這一道道地毯上行走,面對著這一張張牆鏡照來照去,甚至可以在宮殿的公共廁所裡享受片刻的舒適,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呢!一大早拉屎的一幕,任何地方也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只有在一小單間裡進行才能保證演出成功。周圍是毛玻璃隔板,看出去可以辨認出精雕細刻的門面,一個個衛兵,一尊尊雕像,迎來送往的接待廳;在一間小茅房裡,用的衛生紙薄如絲巾,跟別的地方差不多,但剛才那王宮廁所裡,會突然冒出一個禮儀小姐,只見她身披精紡的玫瑰緞子浴衣,披頭散髮,重新塗過脂抹過粉,費勁地清除著廁所雜物;在另外一間小茅房裡,身強力壯的看守絕不會粗暴地把我抓出去,因為拉屎已經變成一場重頭戲,在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得到國王陛下的恩准。

  監獄向我提供了同樣的安全保障。任何情況下保證平安無恙。任憑狂風暴雨肆虐,任憑破產風潮威脅,這裡秋毫無犯。監獄充滿自信,而您身居充滿自信的監獄中,當然也充滿自信。所有這些建築物都是可靠的,建築物之間因各自的可靠性也彼此相敬如賓,遙相呼應,和睦相處。不過,也正因為有這種可靠性,正因為地基的可靠性是何等的重要,建築物最終也必然要垮臺。這些建築物被隨隨便便擱置在地上,在世界上,它們也許可以維持較長的時間,但它們內部問題的嚴重性迫使我不得不無情地審視它們。

  我承認,它們在我身上有它們的基礎細胞,它們是我必然鋌而走險的標誌,其實,我破壞性的思想已經為摧毀這些建築而不辭勞苦地奔忙。失身終成千古恨,我已深陷苦難生活的泥潭,我的苦難生活就是宏宮廣殿淪為廢墟的真實外表,就是慘遭蹂躪後的花園殘花敗柳的如實寫照,就是黯然失色了的金碧輝煌的淒涼晚景。我的悲慘生活就是它們的廢墟。這一座座廢墟破損得越厲害,廢墟本該昭示的內涵似乎離我越來越遙遠,越來越被神聖的歲月所埋沒,以至於我竟弄不清我是蓬蓽生輝還是門庭冷落,也弄不清我是千金賣笑還是無賴登基。於是乎,慢慢地,這種恥辱觀與包容它的軀殼逐漸分離,支持它的理想的鍍金導管終於斷裂。在世人眼裡,鍍金導管是為其作證,在我這個肉眼凡胎看來,簡直就是控告。於是它越來越孤立,形影相弔,只為自己而存在,自己需要自己,惟一的目的也是它自己。

  誠然,這是一個棄兒迷戀王宮豪華的想像,想入非非,天花亂墜,這樣就可以給我的恥辱琢磨,鍍金,可以順著恥辱這個常用詞義進行精雕細刻,如同加工金銀玉器一般。直到最後,可能由於頻繁使用甚至濫用的緣故,恥辱逐漸蒙上了遮羞的薄紗,卑賤的地位也就最終擺脫了恥辱。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又把我扯進極其特殊的情感糾葛。如果說我是通過他領略到一點尊貴的滋味,那麼我頓時領悟到我的生命真正的含義——如同人們說木頭的含義一樣——我的生命註定要在貴世界外才有意義。在這一段日子裡,我飽嘗艱辛但頭腦清醒,我與窮人相處因而態度鮮明:我窮困潦倒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以至於我仿佛覺得,我簡直像是赤貧粉揉成的窮酸面。

  貧困乃是我的血液,我的精華,我的本質,它流遍了我的全身,滋補著我的肉體和靈魂。我寫這本書時,住在世界一流繁華大都市的一座豪華大飯店裡。我很有錢,但我不會嫌棄眾窮人,因為我就是窮人,就是他們。假如我喜歡在他們面前像孔雀開屏那樣神氣活現的話,那我會感到遺憾。或者說白了,我幹嗎不放開手腳大擺闊氣,表現得更傲慢,更蠻橫,更無禮。

  「我會有一輛黑色的無聲汽車,油光鋥亮,我坐在車後頭,無精打采地打量著外面一貧如洗的景象。在貧困面前,我帶著我的隨從,前呼後擁,個個衣著講究,佩金戴銀,故意讓貧困看著我經過,讓窮人(我從來就沒有摘掉窮人的帽子)看著我坐在豪華的轎車裡,聽不到馬達的任何噪音,緩緩而行,春風得意,極盡人間體面風光。如果我願意,不妨再搞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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