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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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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我是一貧如洗,回天無力,在歐洲的一片不毛國土上,學會了乾巴巴的詩歌格式。有時候,面對大自然,我不寒而慄,不禁抒發幾聲詩的歎息。 在上面幾頁裡,我曾這樣描寫過:「……暮色籠罩著的田野」。我當時並沒有想像到它醞釀著嚴重的危險,掩護著要殺死我或拷打我的武士。相反,這片田野溫情脈脈,洋溢著母愛和善意,弄得我倒擔心自己依然故我,難以進一步與這一大片好意打成一片。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在夜色蒼茫中,我突然從一列貨車上跳將下來,到荒野裡遊蕩,側耳聆聽星夜荒野蠢蠢欲動的聲息:我蹲在亂草叢中,害怕時便站起來,面對風吹草低木然不動。 我有時把荒野假設成傳播社會新聞的舞臺,我親自安排各種角色登臺,他們象徵性地、惟妙惟肖地重演著我的真實悲劇,直到死亡為止:在兩棵孤立的柳樹之間,一個年輕的兇手一手揣在口袋裡,慢慢地扣動著手槍的扳機,從背後向一位農夫射擊。用想像參加人間冒險,是否會感動周圍的草木,使它們得到痛快淋漓的感受?我理解這裡的一草一木。我不再去刮拉碴鬍子(當時薩爾瓦多對我的鬍子很反感),更有甚者,我像枝蔓一樣不修邊幅。 薩爾瓦多不再對我說一句有關史蒂利達諾的事。他越來越下道,竟供其他流浪漢尋歡作樂,不是鑽小胡同,就是在一張破床上鬼混。 「同這傢伙做愛,得有怪癖才行。」有一天,史蒂利達諾同我談起薩爾瓦多時如是說。 「無奇不有的怪癖,既溫柔體貼又寬厚仁慈,會去愛醜陋、邋遢、怪模怪樣的傢伙!」 「你總能找到男孩嗎?」 「我才不找呢。」他說話時露出又稀又黑的牙齒。好賴有人給一小袋子食品或一盒子剩飯。他一貫忠誠老實,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下子就完成了任務。他討飯呆板得很。他的行乞生活如一潭死水,雖然清澈見底,但波瀾不驚。就是這個既可憐又可恥的傢伙,竟然會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偶像。興許我當時夢見了我母親,她比我還低三下四,我同她一起不斷高升——儘管似乎想說下降這個詞,或者另外一個表達向下運動的詞。 「高升,難啊,苦哇。」我說。 高升導致恥辱。同她在一起,我進行了這場冒險,我把它寫下來,以便美化浪言浪語和動作。 我返回法國。我越過邊界,沒有碰到麻煩,但進入法國農村幾公里後,法國憲兵把我抓了起來。我一身破衣服一看就是西班牙的。 「證件!」 我亮了亮又髒又破的身份證明,紙張經過反復折疊已經破爛不堪了。 「還有登記本呢?」 「什麼登記本?」 我這才知道有什麼人體測量記錄本,分明是侮辱人。流浪漢人手一冊。每到一個憲兵站都要簽章。他們不由分說把我抓進了監獄。 小偷輾轉了好幾個監獄,離開了法蘭西。首先周遊意大利。促使小偷去意大利的原因說不清楚。大概是靠近邊界吧。羅馬。那不勒斯。布林迪西。阿爾巴尼亞。我搭「羅迪」號輪船在聖加蘭達上岸,順手牽羊偷了一隻手提箱。在科孿島,港口當局不讓我逗留。我只好雇了一條小船,可是他們硬要我在船上過一夜才出發。下一站是塞爾維亞。然後是奧地利。接著是捷克斯洛伐克。 在波蘭,我設法使用茲羅提假鈔。所到之處無非是偷盜,蹲監獄,然後就被所在國家驅逐出境。我利用夜晚一次又一次偷越國境,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落葉悲秋時節,就連小夥子都無精打采,懶得走動;而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夜幕降臨之際,突然間,小夥子們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蜂擁而至,聚集在街頭巷尾,碼頭上下,在圍牆邊角,到公園裡,到電影院和軍營裡。後來我來到希特勒德國。然後去比利時。在安特衛普,我又找到了史蒂利達諾。 布爾諾——或叫布呂恩——是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座城市。我在利茨越過奧地利國境,冒雨步行趕到這裡。我到各家商店搞了點小偷小摸,混了幾天日子,但我沒有朋友,茫茫然不明東南西北,當地人又個個有些神經質。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一路風塵僕僕,橫穿塞爾維亞和奧地利,既要逃避當地警察局的盤查,又要擺脫欲置我于死地的警察同謀的跟蹤。布爾諾市陰沉潮濕,工廠濃煙滾滾,色彩單調像一片灰石頭。 我的精神可以鬆懈下來伸個懶腰打個盹了,仿佛呆在一間關上百葉窗的房間裡,因為我一時還不必為錢著急,雖然僅僅夠花幾天。布爾諾人講德語和捷克語。因此街頭賣唱的年輕歌手分成幫派,在城區打起街巷戰,我被接納進了一個德語演唱組。我們一共6個人。我負責討賞並掌管錢財。我的夥伴有三個彈吉他,一個拉手風琴,還有一個唱歌。那一天下著霧,我靠堵牆站著,看一個樂隊演奏音樂。其中一位吉他手約莫20歲,滿頭金髮,上穿花格子襯衫,下著燈心絨長褲。布爾諾難得見美男子,他那張臉迷住了我。我久久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他同一個紅臉大胖子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只見大胖子衣冠楚楚,手裡抓著一個公文皮包。 我離開他們時,心裡暗自尋思,這幫年輕人是否已經明白,他們的這個夥伴已經同滿城的同性戀闊老打過交道。我雖然走遠了,但我設法繞著彎子到不同的十字路口再見他們幾次。那個叫米凱利斯·安德裡奇的小夥子後來成了我的朋友,除他之外,樂隊的其他人都不是布爾諾市人。他舉止優雅,沒有矯揉造作的女人味。他只要同我呆在一起,就不會迫不及待去追女人。 我感到驚訝,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位具有陽剛氣派、甚至有點莽撞的同性戀者。他是小樂隊的佼佼者。他們都睡在地下室裡,還在裡面做飯。我同他們一起過了幾個星期,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只有我對米凱利斯的愛值得一提,我同他說意大利語。他牽線讓我結識了那位企業家。那胖子臉色紅潤,似乎也不笨重。我敢肯定,米凱利斯對他毫無戀愛之意,但我教唆他說,偷竊比賣淫更刺激。 「別胡說,我是男子漢。」他傲慢地對我說。我心中有數,但裝出相信他的樣子。我給他講了幾次偷盜的經歷,並告訴他我蹲過監獄,他聽了對我羡慕起來。沒幾天,我成了他心目中的權威,當然,我身上質地考究的服裝也幫了我的大忙。我們一起偷了幾次,結果大獲全勝,於是我成了他的師傅。 我大肆炫耀我是一個神偷。我從來沒有人贓俱在當場被抓獲,沒有當過「現行罪」。我偷竊雖然手段高明,在世俗看來,可以手到利來,但這並不重要。我苦苦求索的是偷盜的悟性,因為有了這悟性,我才詩興大作。換句話說,我沒有必要羅列我的功績,但我要昭示在道德秩序中我到底欠下了什麼,表現我從這些功績出發到底要建設什麼,指明普通小偷們正在摸索要得到什麼,以及他們自己可能得到什麼。 「大肆炫耀……」,我用心良苦,如履薄冰。 《小偷日記》旨在追求不可能的無價值。 我們將有產者米凱利斯洗劫一空之後,便當機立斷一走了之。我們只得直奔波蘭,因為米凱利斯認識許多波蘭的假鈔製造商。我們則設法讓茲羅提偽幣流入市場。 雖然我對史蒂利達諾念念不忘,但在我心中和身旁已另有新歡,取代了他的位置。舊情猶存,仍然潛移默化影響著我的微笑。我笑時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連我的一舉一動都難免有一點冷酷和嚴厲。我曾經得到英姿勃發的蒼鷹、品種高貴的獵隼的百般寵愛。對付一位瀟灑的吉他手,我還可以作威作福,遊刃有餘,只要不被他一眼看穿破綻就行。 我不敢兜售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但你們從中看到的種種品質,我在我的所有朋友身上都進行了再現。(我所說的這些小夥子突然不翼而飛了,藉口不少,說我有彩虹性,透明性,不存在性等等。他在他們身上存在,只因有共同的東西在我身上存在,而我不過是通過他們而存在。但他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通過我而存在罷了。他們啟發了我,但我是干擾區。列位小夥子是我黃昏的衛隊。)米凱利斯也許更會耍點可愛的小滑頭,他渾身顫抖時姿態優美極了,我不妨老調重彈,以便更好地形容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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