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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們頂風冒雨,經受了各種打擊。」

  我同史蒂利達諾的歷險已經被擱到了腦後。史蒂利達諾本身越來越渺小了,他現在只乘下一個亮點,保留著一片美妙的純潔。

  「這是一條漢子。」我自言自語。

  他已經向我承認,他在軍團殺了一個人,並做了如下的辯解:

  「他威脅要把我幹掉。我就把他殺了。他的槍口徑比我的大。我沒有罪。」

  我現在已經分辨不出我本熟悉的他那男子氣概和舉止了。它們永遠被凝結和固定在過去的時間上,已凝結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固體,因為這個固體是從若干難忘的細節中提取的精華。

  有時候,在消極生活環境內部,我也幹出一兩件傷天害理的事,竟然下手偷盜窮光蛋,其嚴重後果多少使我有所醒悟。

  啊,棕櫚!朝陽把棕櫚葉鍍上了金光。是金色的光在顫動,而不是棕櫚葉在搖曳。我看到了第一流的棕櫚樹。它們沿著地中海亭亭玉立。恰似冬天玻璃窗上掛滿的多姿多彩的霜花,棕櫚樹似乎更美妙地把我匆忙引進聖誕節的景象中。這個畫面荒謬地出現在聖詩中,詩中談到上帝死難前度過的節日,談到他如何進入耶路撒冷,也談到扔到耶穌腳下的棕櫚葉。我在孩提時代就做過許多棕櫚夢。

  如今終於夢想成真近在眼前。有人對我說過,貝特勒姆終年不下雪。阿利坎特名不虛傳,大門半開隱約向我透露東方的情調。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回到了童年最值得珍惜的難忘歲月。我繞了一段路,向三棵棕櫚樹走去。樹下,或許可以找到我念念不忘的聖誕馬槽,想當初我這個孩子站在馬槽邊,目睹了牛與驢之間的「聖誕」。我是下九流中的窮光蛋,苦命人,我風塵僕僕,疲憊不堪,最終無愧於棕櫚葉的神聖,也夠了奔赴苦役營的資格,可以大搖大擺地戴上草帽,與棕櫚樹一樣頂天立地了。

  在一個窮光蛋身上,幾個硬幣巳不是什麼財富了,而恰恰是赤貧的象徵。不錯,我路過時曾偷盜過幾個富裕的小貴族——一般不敢下手,因為他們善於自衛——但對這種順手牽羊的事在我心靈深處沒有引起任何反響。我要說的是如何下手偷別的乞丐的錢。在阿利坎特的罪過給我們留下深刻的教訓。

  讀者還記得在巴塞羅那,佩佩倉皇逃命時,曾把他從塵土裡撿起來的錢遞給了我。或者出於對一位英雄俠義的赤誠,或者同時也害怕佩佩或其同夥會來找我麻煩,我把這些錢埋到蒙特惠奇市附近一個小廣場的一棵木豆樹下。我下了狠心,沒有把這事告訴史蒂利達諾,後來我們決定往南走,我才把錢挖了出來(兩三百比塞塔),寄往阿利坎特自取郵局,收款人就是我自己。

  大家經常談論景物對人的感情作用,但似乎不講對道德態度的影響。在進入穆爾西亞之前,我穿過埃爾切棕櫚林,神魂顛倒,陶醉於大自然之中,以至於我同人的關係竟成了人與物的一般關係。我到達阿利坎特已是夜裡,我找了一個工地睡了一覺,清晨我才領略到城市名與實的奧秘:在寧靜的海濱,幾座白色的山巒一脈相承,蜿蜒向海上延伸,幾棵棕櫚,幾幢房屋,一道港灣,在初升的陽光裡依稀可見,晨風習習,明亮而涼爽。(在威尼斯,我曾重溫片刻類似的時光。)萬物總關情,其樂也融融。為了體面地進人這樣一個世外桃源,我覺得有必要溫文爾雅地與世人一刀兩斷,來一次自我淨化。我同世人的聯繫全是感情的糾葛,我必須不事張揚地擺脫世人的羈絆。

  一路上我苦中作樂,自我許願要把郵局的錢取出來,並再寄給關在蒙特惠奇監獄中的佩佩。一家木棚小店剛剛開門,我就進去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去郵局取款。人家沒有給我任何為難就把裝好錢的郵件還給了我。錢原封未動,分文不少。我出了郵局,頓時把錢撕掉了,準備找一個開口扔進下水道。但是,為了更好地表明決裂,我坐在一條長凳上把撕破的鈔票重新粘貼起來,然後美美地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佩佩一定在牢房裡餓穿了肚皮,我承認這是罪過,但我相信自己從此可以擺脫精神上的困擾。

  不過,我並沒有在路上靠碰運氣瞎闖蕩。所有的乞丐都知道走這條道,我也不例外,我也得像他們那樣去見識一下直布羅陀的模樣。夜闖石崖路,石崖守軍成群的大兵和大炮都在酣睡,好色的群體令我欣喜若狂。我暫且棲身在拉利內阿村,它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大片妓院罷了。我從此開始了「罐頭盒」生涯。世界上所有的叫花子——我在中歐和法國看到的乞丐都是如此——都有一個或幾個白鐵罐頭盒子(裝過青豆或葷素什錦菜什麼的),他們用一根鐵絲在上面做成一彎提手。不論是在公路上或鐵路沿線,他們肩上總掛著這樣的飯盒子沿途要飯。我在拉利內阿有了第一個罐頭盒。這個罐頭盒是新的。我是在一個垃圾桶裡撿來的,肯定是主人前一天晚上扔掉的。

  盒子白鐵皮還發亮呢。我用一塊卵石把鋒利的毛邊敲掉,以免劃破皮膚,然後到直布羅陀軍營的鐵絲網邊,胡亂撿一些英國大兵吃剩的東西。即使這樣,我的日於還是一落千丈。我再也討不到小錢了,只能撿一點殘羹剩飯。向大兵要飯叫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遇到一個士兵長得很英俊,或者穿著軍服很帥氣,我就會自慚形穢,心亂如麻。夜裡,我變著花招向他們出賣色相,在昏暗的小巷子裡不時可以得手。到了中午,叫花子們倒好對付,在圍牆邊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休息。但到了晚上,我們排成串擠在營房邊上一條走廊裡。一天晚上,我在叫花子長龍中又看到了薩爾瓦多。

  事隔兩年後,我在安特衛普與史蒂利達諾久別重逢,他已經發胖了,胳膊還挎著一位渾身珠光寶氣、貼著假睫毛的妓女,她身穿黑緞子裙袍,邁步很費勁。史蒂利達諾雖然滿臉富態,但仍然很漂亮。他身穿名貴的羊毛衫,手上戴著金戒指,前面還有一條白色小狗引路。小白狗嬌媚小巧,滑稽可笑,而且說不高興就不高興。我分明看到的是拉皮條的掮客:手裡抓著皮帶,牽著自己的畜生,小傢伙渾身鬈毛,經過精心梳理,受過百般寵愛。就是這條狗帶著他在晦暗悲涼、陰雨連綿的城市裡亂轉。我當時住在薩克街,離多克斯不遠。

  夜晚,我在幾個酒吧間到處亂串,在埃斯科河堤岸上游來蕩去。看著這條奔流不息的河流,面對這座靠地下買賣起家、加工技術巧奪天工的鑽石之都,我不由想起了曼儂·萊斯戈①光彩奪目的歷險傳奇。我親臨其境,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小說的角色,把自我理想化,把愛情和苦役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念頭。我與一個在集市訓馬場幫工的佛拉芒小青年合夥,到黃金城去偷自行車、寶石和舶來品。在鑽石之都,我依然一貧如洗,可史蒂利達諾卻闊氣起來,而且有女人愛他。我從不敢怪他把佩佩出賣給警察局。

  我甚至弄不清楚我是否更熱衷於史蒂利達諾的告密,而對茨岡小子的罪行則不敢恭維。薩爾瓦多喜形於色地把史蒂利達諾告發佩佩的事大致告訴了我,雖然我不能瞭解詳細情況,但模糊的敘述反而增加了鏗鏘的歷史感,顯得更加精彩。他的口氣幸災樂禍,洋洋得意,不時故意進行低調處理,以免讓人一下子看破自己分明是用受害者的腔調說話,從而表達了他對史蒂利達諾恨之入骨和難言的苦衷。不過,這樣一種情感反而使史蒂利達諾的形象更強烈更高大了。薩爾瓦多和我都沒有因久別重逢而驚訝。

  ①法國作家普萊伏小說中的人物。——譯注

  薩爾瓦多是首批到拉利內阿的丐幫元老之一,算得上是老資格了,我也因此沾光免交納貢錢。按慣例,必有兩三個粗壯蠻狠的乞丐過來強行敲詐勒索。我一下子投靠到他身邊。

  「那些事我全聽說了。」他見面就對我說。

  「什麼事?」

  「什麼事?史蒂利達諾被捕了。」

  「被捕?為什麼?」

  「別裝蒜。你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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