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一六


  我被他的形象迷住了,時至今日我還保留著這張照片。每到處境險峻時,愛情就會在我內心暗自燃燒起來,我把狂熱的愛獻給流放犯,與他在西伯利亞分擔痛苦。海軍法庭挑起了我與法庭的對立,反而使我更加轉向被告,雖然步履維艱,卻像長了翅膀。他叫馬克·奧伯特。「我得去丹吉爾,」我暗下決心,「我也許會被招進背叛的行列,成為叛徒中的一員。」

  我離開了卡迪克斯,來到了韋爾瓦。後來,我被韋爾瓦市政衛隊驅逐出城,我又來到克塞萊斯,爾後沿海濱直到阿利坎特。我獨自流浪。偶爾迎面碰上或後面跟上一個流浪漢。我們甚至來不及找一片石頭堆坐下,就自然而然談起來,哪個村子對乞丐最好,哪個市長還不算心腸太壞,然後我們又各奔孤程。我們常揚起我們的布褡褳窮開心,分手道別時說一聲:「拿起步槍打獵去。」我一路孤苦伶仃。我垂頭喪氣地沿著路邊溝邊踽踽而行,路邊野草蒙上如霜的白塵,走動時雙腳沾滿了粉塵。如同經受了深海沉船的災難,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通通壓到我身上,把我埋入絕望的汪洋大海中,我也品嘗到能夠在黑奴般粗壯可怕的大樹枝上棲息的溫馨。

  它比世界上任何潮流更壯觀,更安穩,更能安慰人,更值得我為之一歎,而你們的大陸也就相形見絀了。傍晚時分,我的腳熱得直冒汗,若是夏夜,我索性到水窪地裡泡腳。烈日烤得我腦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思想昏昏沉沉,一片空白。安達盧西亞風光秀麗,天氣炎熱,土地貧瘠。那裡到處有我的足跡。當時年輕,不知道什麼是勞累。我身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悲哀,以致我以為,我今生命中註定要浪跡天涯。生活再沒有什麼花絮點綴,流浪就是現實。我再也不知道當時我到底想些什麼,但我記得我把我的一切苦難都歸功於上帝。在我舉目無親,遠離人煙的歲月裡,我幾乎渾身充滿愛,渾身充滿虔誠。

  「我離他們太遙遠了,」我可能這樣自言語過,「我不再有希望與他們重逢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了百了。在他們和我之間,儘量少來點藕斷絲連。我一旦用我對他們的愛去回報他們對我的鄙視,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就徹底中斷了。

  如同蒸汽機車來了個倒進氣,我終於來了個急刹車,現在是我對你們表示憐憫了。當然,我的失望並不會像這樣發洩出來。不錯,在我混亂的思緒裡,一切都紛紛揚揚,但我剛才說的憐憫之心,卻得以結晶成明確的思考,在我受盡烈日煎烤的腦袋裡,終於成了形,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我的厭煩情緒——我不認為這是疲勞——弄得我難以靜心休息。就是碰到清澈的泉水,我也懶得去喝一口。我口乾舌燥。我雙眼冒火。我饑腸轆轆。太陽照射在我鬍子拉碴的臉上,發出古銅色的反光。我身體乾瘦,臉色蠟黃,形容沮喪。我學會笑對事物,並加以思索。

  我這樣一個法國青年流浪在海岸線上,孤立無援,沿途乞討,雙腳走動步步掀起成團成霧的塵土,所有這一切,都加強了我的高傲,平添了獨家特有的快慰,與我身上髒得無法再髒、破得離奇可笑的行頭適成鮮明的對照。不論是我的破鞋子還是我的髒襪子都永遠沒有資格在塵土之上同加爾默羅會修士的涼鞋爭風吃醋;我那件藏汙納垢的外套也絕不允許我的舉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尊貴。1934年夏天,我跑遍了安達盧西亞的大道小路,大街小巷。我到一個村莊討幾個小錢後,就在野外繼續流浪,夜晚就躺在溝底睡著了。狗對我卻聞味即來——我身上的氣味使人們躲避我惟恐不及——它們叫著歡迎我進村,叫著歡送我出村。

  「進去還是不進去?」我路過一座白屋子,心裡不由犯起嘀咕,屋子外面圍牆封閉,牆面用石灰粉刷過。

  我不多遲疑。狗就拴在門口,吠個不停。我走了過去。它叫得更凶了。一個婦女出來,但不離開門檻,我用蹩腳的西班牙語(當外國乞丐反倒可以使我得到點保護)向她乞討一個蘇;如果人家拒絕給我施捨,我只好退了出來,頭壓得低低的,臉上毫無表情。即使是對這片世界上少有的秀麗風光,我也無心一顧。除非是為了尋找這美的奧秘,因為美的後面多有欺詐,一旦執迷不悟,勢必受騙上當。我無視美景,卻發現了詩意。

  「可不是,我獨得天下如此多美景的厚愛。我要將它們記錄在案。我知道,我周圍的美景有多明朗,我的不幸就有多清晰。」

  從大西洋沿岸,到地中海海濱,我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漁港碼頭,清貧的景象令我觸目驚心,不免為自己一貧如洗而傷心。我一路不時碰到一些躲在牆角陰影下納涼的男女,或在廣場上玩耍的頑童,我總是掩臉擦肩而過,不讓他們看清我的真面目。人際間只要稍有愛的表示,我就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過路時只要看見兩個小夥子互致問候,彼此報以微微一笑,我就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退避到天涯海角去。

  兩位朋友交換的眼神——抑或寥寥數語——都是從各自內心發出的一縷愛的光輝最微妙的流露。那是經過精心混紡的一線溫柔的光,一縷交織著愛的情絲。我深感驚訝,這些男人身強力壯,肌肉發達,在他們體內似乎有一個暗無天日的熔爐,竟有鬼斧神工,可提煉出像愛情這麼細膩、這麼純潔的一絲一線,風情萬種,美妙絕倫,同時他們自己總要放射出這道溫柔的光,映照著滴滴晨露閃閃發光。我似乎聽到一個年紀最大的對另外一個年輕人(非我)談到人體的這個應該珍惜的部位:

  「今天夜裡,我還要打開你的遮羞布!」

  我實在無法輕易忍受這樣的一個事實:人家相愛而我卻不能。

  (在貝爾島教養院,莫裡斯S和羅傑B相遇。他們都17歲了。我是在巴黎認識他們的。我同他們倆分別做過幾次愛,但他們彼此不知道。有一天,他們在貝爾島放牛或放羊時又見了面。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談起巴黎時,提起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他們互相開玩笑,知道對方竟然都是我的朋友而感歎萬千。莫裡斯後來告訴了我這件事。

  「我們一想到你就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了。晚上我很難受……」

  「為什麼?」

  「在集體宿舍,男人分開住,但在隔板後面,我老聽到他喘粗氣。他長得比我漂亮。所有硬漢子都喜歡同他混。可我卻什麼也幹不成。」

  當我聽說我在梅特勒奇跡般的不幸童年竟然後有來者時,不禁激動起來。)

  我深入內陸流浪,到處可以看見怪石嶙峋的景色。峭壁林立,如銳齒啃咬長空,把藍天撕成碎片。這片嚴酷、乾枯和可惡的貧瘠山地在嘲笑我的貧困和柔情。不過,它也激勵我頑強起來。我越來越不感到孤立了,因為我發現大自然有一種同我一樣的風骨:高傲。我願做一塊磐石置身于怪石叢中。我為我能成為石林中的一員而感到高興和自豪。這樣,我就與大地連成一片。我有我自己的夥伴。我明白了什麼是礦物統治的天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