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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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舒服得不得了,有一種逍遙法外的感覺,渾身上下特別輕鬆靈活。難道這就是背叛?我猛然掙脫了可惡的戰友情誼的束縛,是愛的本性誤導我陷入戰友情誼之中。我不勝驚訝,事到臨頭竟然有一種這麼大的力量。我終於同軍隊一刀兩斷,也把友誼的鎖鏈砸得粉碎。 有一幅名為《獨角獸婦人》的掛毯總攪得我心神不安。其中原因我在此無須贅述。不過,我記得從捷克斯洛伐克越境進入波蘭國界之時,正好是夏天的一個中午。這是一條理想的路線,穿過一片金浪翻滾的熟透了的黑麥地,麥浪恰似波蘭金髮少年,一片天真爛漫,溫馨甜蜜的情調頗有波蘭風味,儘管我知道,波蘭歷史上曾飽經滄桑,怨聲載道。 與我同路的還有一個小夥子,跟我一樣是被捷克警察局驅逐出境的,但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也許他躲進了一片小樹叢裡,或許他故意甩開我,總之他已無影無蹤。黑麥地波蘭一側連著一片樹林,樹林的邊沿鑲嵌著亭亭玉立的白樺樹。捷克一側也有一片樹林,不過是樅樹林子。我久久地蹲在地邊上,陷入了冥思苦想:這片麥浪滾滾的田野窩藏著什麼秘密?我若穿過麥地,會不會有海關稽查員埋伏其中?肯定有野兔在地裡奔跑,只是看不見罷了。我不安起來。正午時分,天空明淨清純,整個大自然給我出了一道不可名狀的謎。 「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尋思著,「就是出現獨角獸了。」因為此時此地,只有獨角獸才會降臨。 在翻越邊境時,我總感到害怕,坐立不安,待到中午烈日當空,誠惶誠恐的心境首次幻化出海市蜃樓。我壯著膽子撲向金浪滾滾的麥地,就像真的投進了海洋的懷抱。我挺起胸膛,在一丘又一丘黑麥田裡穿行。我慢慢地穩步向前推進,儼然進入了紋章人物角色。因為有了這個人物,整個大自然才得以形成大紋章:蔚藍的天空,金黃的田野,火紅的太陽,碧綠的森林。我盡情想像,置身在夢境之中,我的波蘭之夢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彩。 「白日中天,必有白鷹翱翔!然而人們卻看不見。」 到了樺樹林,就意味著我已進入了波蘭的領土。別有洞天的奇跡即將在我面前出現。對我而言,《獨角獸婦人》恰好表達了我在中午時分跨越邊界的高雅境界。因為害怕,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然界的神秘產生某種迷茫,而我特別喜歡夜遊的法國鄉村,則到處遊弋著瓦歇殺手的鬼魂,多少牧羊人慘遭毒手。我一邊漫遊,內心聽著一定是鬼魂彈奏的風琴曲,精神上竟然把眾多兒童請來,讓他們自投劊子手的懷抱。不過,我上面所說的,只是為了告訴您,到底從何時開始,大自然就令我惶惶不安,因為它激起了我內心自發創作一隻怪獸的靈感。或者說,它啟示我創造種種條件,製造多起事端,使我淪為令人畏懼又惹人喜歡的囚徒①。 ①我寫的第一首詩是《收穫吁吁喘息的人》,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寫到這裡才想起舊作。——原注 翻越邊界以及由此在我內心引起的惶恐,很可能直接使我對所進國境的民族本質產生疑慮。我不是進入一個國家,而是進入一幅圖畫。當然,我想擁有這幅畫,而且還要對它產生影響。鑒於軍事機器把它表達得淋漓盡致,我便要對軍事機器加以歪曲。身處異國他鄉,除了搞間諜活動別無辦法。也許其中還摻和著雜念,企圖通過背叛來玷污一種以忠誠(或效忠)為根本品質的制度。 也許我還想遠走高飛,離我自己的國家越遠越好。(我的自圓其說,乃是我思想本能的流露,似乎只符合我個人的實際。人們接受我的解釋,也因為它僅僅符合我自己的情況。)但不管怎樣,我想通過某種天然仙境的渲染(仍然洋溢著我面對大自然的澎湃激情,並且具有人類公認的能力),準備採取行動,不是從道德規範出發,而是遵循小說美學的某些規律往往把間諜塑造成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神出鬼沒而且法力無邊的人物。再說,我除了被另外一個鄰國驅逐出境的理由外,到底憑什麼進入一個對我沒有任何強制的國度,總得處心積慮作出實際的辯護吧。 在寫到我面對大自然觸景生情時,我才提到間諜活動。但當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這個念頭又湧上心頭,對我進行安慰,仿佛要把我深深地紮在你們的土地上,殊不知在你們的土地上,孤獨和貧困逼得我走投無路,只能以偷盜為生。因為我一貧如洗,人家早已指控我偷盜成性,以至於時至今日,我仍然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腳走出臥房,惟恐在窗簾或帷幔上面留下漏洞。我不知道史蒂利達諾到底掌握了多少軍事秘密,也不知道他從軍團某上校管轄的各個辦公室能刺探到什麼東西。但他早有充當間諜的念頭。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從事間諜活動會給我帶來什麼危險,這些並沒有誘惑力。惟有背叛的念頭揮之不去,顯示越來越大的魅力,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把情報賣給誰?」 「德國。」 不過,他考慮了片刻,斷然決定: 「意大利。」 「可你是塞爾維亞人。他們是你們的敵人。」 「沒完啦?」 要是我們一鼓作氣幹到底,間諜冒險說不定可以給我一點轉機,幫我擺脫無以自拔的卑賤境地。對間諜活動這類把戲,各國無不以為恥。但正因為它太可恥了,各國只好欲蓋彌彰,益發加以推崇。我們完全可以從間諜的榮耀中受益。只是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事關叛變問題。後來,我在意大利被捕,軍官們一再審問我有關我國邊境防禦的情況,我搖唇鼓舌,雄辯地證明我的供詞沒錯。 若是現在,史蒂利達諾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我當時只不過想通過洩密一舉成名,煽動出一場可怕的災難。史蒂利達諾可以出賣他的祖國,而我出賣我的祖國是出於對史蒂利達諾的愛。下面我要談到紮瓦,我將向您披露類似的性格,甚至與史蒂利達諾的面目也大同小異。他們倆就像一個大三角的兩條邊,頂角的交點在高空,史蒂利達諾和紮瓦交會的頂點是一顆永遠熄滅的明星:馬克·奧貝爾①。 ①馬克·奧貝爾的相貌與另外一個叫拉斯內爾的盜賊極其相似,1936年我曾同他一起幹過。我剛從《偵探》週刊得知,拉斯內爾被判處流放。也就在同一周內,一批作家聯名上書共和國總統,要求赦免對我的流放刑罰。拉斯內爾的出庭照片被安排在文件的第二頁上。記者報道時譏諷說,拉斯內爾被判處流放似乎很得意。我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在桑特監獄時,他就是一個小國王。後來在裡奧姆,或在克萊沃,他也是一個小頭目。好像他是南特人。他也對男嫖客進行過敲詐勒索。我從一個夥伴那裡得知,有一個受害者駕著一輛小車找了他好久,跑遍了全巴黎,企圖故意製造車禍軋死他。同性戀者因受騙上當而進行報復的事件屢有發生。——原注 如果說,這件從海關稽查員那裡偷來的藍風衣已經給了我預感,歸根結底,法與不法彼此混淆,互相掩蓋,而且彼此不無眷戀地論證反面的道德,那麼這件風衣促使史蒂利達諾進行了一次冒險。談不上什麼高明美妙之舉,不過更深入日常生活實際,家常便飯而已。也還談不上背叛的問題。史蒂利達諾是一個強者。他的自私劃定了他的天然邊界。(史蒂利達諾對我來說是一個強者。) 史蒂利達諾夜裡很晚才回來,他告訴我一切都辦妥了。他見到了海關稽查警察。 「他讓你放心。事情過去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樣隨便出門。」 「可風衣怎麼辦?」 「我留著唄。」 我已經猜到,這一夜肯定熬出了一鍋怪味粥,低三下四,勾勾搭搭,無奇不有。我是局外人,還是少說為佳。 「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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