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他絮絮叨叨地重複著這句話,我聽了感到溫柔極了。我們抱臂的姿勢使我得以貼近他的身體。有一陣子,我感到他靈活的屁股在扭動。出於尊重,我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們一步一步向上爬著,狹窄的樓道礙手礙腳,薄薄的隔板裡面,寄店的妓女、小偷、掮客和乞丐們正迷迷糊糊睡大覺呢。我簡直像一個由父親小心帶領著的孩子。(今天,我卻成了孩子愛護的父親。)

  到了第四道樓梯口,我進入了他那寒酸的小房問。我的整個呼吸節奏被攪亂了。我在愛。在帕拉勒洛的許多酒吧間裡,史蒂利達諾曾給我介紹他的小夥伴們。他們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喜歡男人,因為在唐人區同性戀司空見慣。我同他一起幹了幾起沒有風險的小偷小摸勾當,也就是混混日子罷了。我住在他房間裡,睡在他床上,但這個大小夥子還挺潔身自好,我竟然未能窺其全豹。我若能從他身上得到了我孜孜以求的東西,史蒂利達諾在我眼裡必是富有魅力的堅強主人,但他的力量和魅力滿足不了我追求的所有男子漢氣概的欲望:戰士、水手、小偷、罪犯。由於他無動於衷,他成了我所稱道的基本象徵,那些人至今令我喪魂落魄,啞口無言。

  我當時還是純貞的。有時候,他兇狠地要我把他的腰帶解開,可我的手卻發抖。他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自得其樂罷了。(我後面會談到我的雙手的特徵和顫抖的感覺。有人對印地安人說,神聖的或超凡的人和物是摸不得的,這似乎不無道理。)史蒂利達諾很高興有我鞍前馬後聽他調遣,但當他將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時,則把我當做他得力的右臂。原來他的右手被截肢,我一再癡心妄想,不用說我就是他的右臂膀。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據說在卡門街有幾個妓女做他的情婦,但我並不認識她們。他誇大了他對同性戀的蔑視。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幾天時問。

  一天晚上,我正在克裡奧拉街閒逛,一個妓女叫我快走。她告訴我說,有一個海關警察來過。他正在追查我。肯定是那傢伙,開始我滿足了他的要求,後來我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風衣。我回到了旅店。我告訴了史蒂利達諾,他說他負責處理此事,然後就出去了。

  1910年9月19日,我出生在巴黎。作為公共救濟院收養的棄兒,我無從知道我戶籍的來歷。直到21歲,我才得到一個出生證。我母親叫加布裡埃爾·熱內。我的父親仍然是個謎。我是在阿薩斯街22號問世的。

  「我興許還能瞭解到我出生的一些情況。」我自言自語。於是我來到阿薩斯街。22號是一座婦產科醫院。院方拒絕向我提供情況。我是在莫爾旺地區由農民撫養大的。正好是黃昏,我在參觀完吉爾·德·雷斯①退居的迪佛日廢墟返回的路上,恰巧在荒野裡看見了「熱內」花,我對這種木本染料花表示深切的同情。我滿懷珍重,溫情脈脈地把「熱內」花看了又看。

  整個大自然都使我觸景生情,惆悵茫然。我雖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我並不肯定我就不是百花之王——也許是花中仙子。花團錦簇夾道歡迎我,點頭而不哈腰,但對我一見如故。它們知道我是它們活生生的代表,靈活機動,反應敏捷,是風的征服者。而它們則是我在自然界的化身,我依靠它們在法蘭西土地上紮根,吉爾·德·雷斯曾在這裡燒殺成性,多少青少年屍骨成灰,釀肥了這片土地。

  ①吉爾·德·雷斯(1400-1440),法國元帥,聖女貞德的同僚,1435年退避迪佛日,癡迷於煉金術,手段殘酷,致使眾多兒童喪生。——譯注

  正是通過塞文山區②這種渾身長刺的植物,我才參加了瓦歇的犯罪冒險活動。也正是通過這種與我同名的花樹,整個植物世界才與我親密無問。我看重這一朵朵鮮花,可以不帶悲天憫人之心,因為它們與我同屬一個家族。倘若也通過它們的引導,我加入了低等植物的行列,我畢竟照樣遠離了人類③。我心甘情願淪為喬本蕨類及其賴以生存的沼澤和藻類。

  ②就在讓·科克托碰見我的同一天,他稱我是他的「西班牙熱內」。他並不知道這個地方已把我變成了什麼模樣。——原注

  ③植物學家還發現了「熱內」的變種,並命名為「翼狀熱內」。——原注

  據說,天王星上大氣極其沉悶,導致蕨類植物只能爬地蔓生;動物也迫於大氣重壓而慢吞吞地爬行。我寧可與肚皮終日貼地匍匐爬行的卑賤野獸為伍。倘若靈魂轉世允許我到一所新居再生,我必選擇這個受人唾駡的星球,與我的苦役犯同類在那裡廝守。我混在這群青面獠牙的爬行動物裡,追逐著一種悲慘的永恆的死亡,度著暗無天日的時光,樹葉一片漆黑,沼澤水深叵測,寒冷刺骨。睡眠與我無緣。相反,我頭腦更加清醒,我認清了鈍吻鱷笑裡藏刀卑鄙無恥的手足情誼。

  我橫下心來當小偷,很難確定是在我一生的哪段時刻。只是出於懶散和想入非非,我才被送進了梅特勒輕罪教養所,我本來要在那裡一直呆到「21歲」。但我從那裡逃了出來,然後參軍入伍,服役期限為5年,不過是為了領取入伍補助罷了。但沒過幾天,我就拎著黑人軍官私人的行李箱開了小差。

  有一段時間我以盜竊為生,但我更樂於出賣色相,這樣可以更加逍遙自在。我當時20歲。我跑來西班牙之前,已經體驗過軍隊生活的滋味。一身軍裝給我帶來的尊嚴,被強制遠離塵囂的隔世感,以及當兵職業本身,都給我帶來一點安寧——雖然軍隊緊挨著社會——和自信。我天生就受人欺淩的童年窘境得到幾個月的改善。我到底品嘗到了受人歡迎的溫暖。然而我在西班牙悲慘的生活,是一種慢性蛻變和羞恥的墮落。我已經墮落了。

  但這不等於說,在軍隊的日子裡,我是一個純潔無假的戰士,遵守為維護等級制度而制定的嚴厲的軍紀條例(僅同性戀一項就足以使我遭到譴責),其實在我的靈魂深處,仍然舊習不改,終於有一天突破了規範。很可能是因為當兵精神空虛——我成天呼吸空虛的空氣——使我欣賞背叛行為,並愛上了叛徒。愛好孤獨恰好是我孤傲的標誌,而孤傲又是我有力量的表現。使用孤傲,則是這種力量的證明。因為我似乎把與塵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種種聯繫——愛的聯繫——統統粉碎了。我從愛中汲取力量來摧毀愛,何愛之有,千不該萬不該呀!就是在軍團,我第一次(至少我認為是第一次)目睹了被我偷竊的士兵的絕望情緒。當兵的偷當兵的,這分明是背叛行為,因為我切斷了我同被盜士兵之間友愛的紐帶。

  普羅斯特內英俊、健壯而且輕信。他爬上床去翻開背包,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那張100法郎的鈔票,那是我在一刻鐘之前就偷走的。他慌亂的動作簡直像一個小丑。他自己犯糊塗起來。亂七八糟的旮旯都懷疑到了:剛用過的飯盒,牙刷袋子,肉罐頭盒子。他昏頭昏腦十分滑稽可笑。他說:

  「我沒瘋呀,我沒把錢放到哪兒吧?」

  他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沒有昏了頭,他到處搜尋,毫無結果。明知找不到,但總希望能找著。自認倒黴吧,於是他一頭倒在床上,但突然又起來把剛才看過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不論從雙腿強健,從肌肉發達而論,普羅斯特內向來具有男人不可動搖的自信,但現在我卻親眼看到他的自信在粉碎,在破滅,眼看著他身上塗抹了一層淡淡的脂粉,這種嬌柔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連他那尖銳的指甲也磨得圓滑了。我靜觀這種無聲的變化。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不過我覺得,這位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年輕戰士是何等的可憐可悲:他不諳世事,他遇事驚慌失措,他在一場不明來歷的惡作劇面前大驚小怪——萬萬沒有想到,首次以他為犧牲品的惡作劇竟然敢在他面前進行充分表演——還有他找不到錢的惱羞,所有這一切實在讓我感到於心不忍,差一點就要痛下決心,索性把那張面值100法郎的鈔票還給他算了,我早已把票子反復折疊,偷偷藏到軍營曬衣場附近的圍堵牆縫裡。人若被盜,容顏必醜。如果有幾個被盜者的腦袋圍繞著小偷轉,小偷反而會增加一種孤傲感。我冒昧對他冷言冷語:

  「你好難看呀。好像你鬧肚子了。上廁所蹲一蹲,拉一泡就好了。」

  說完這風涼話,我反倒得到了自我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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