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我只要能在她身上痛哭流涕就心滿意足了。」我反復想,心裡充滿了愛。(「菖蘭」的發音與「暢然」不是很相近嗎?)我要對她抱頭痛哭,或者埋在她的懷抱裡一吐為快。我疼愛她,這個女賊,她是我的媽媽呀。

  這管凡上林,其用途您可想而知,似乎讓我進入一種夢幻的境界,沿著城市漆黑的小街小巷,冒出了一個女人的面龐,那個女人就是我最親愛的母親。這管凡士林曾為我在各種與其下賤地位相稱的場所暗中尋歡作樂做了大量的準備,竟然成了我獲得幸福的前提條件,我那塊汙跡斑斑的手絹就是證據。在這張桌子上,像是有一隻喇叭向無形的憲兵團宣告,我對警察大獲全勝。我身陷囹圄。

  我知道,我的凡士林將整夜遭受一幫警察的蔑視(長戀的反面),他們英武、健壯、強硬。他們個個都是大力士,即使最差勁的人也只要用兩個指頭輕輕一捏,就會把凡士林擠出來,當然首先要放一個輕聲短促的髒屁,接著一股軟膏便扭扭捏捏地悄悄流出來。不過,我堅信,這個微不足道而又如此卑賤的東西會硬著頭皮頂下去,它僅靠自己的存在就足以讓世界上所有的警察草木皆兵。它會把所有的蔑視、仇恨和惱羞暴怒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也許還有一點諷刺意義,它像一位悲劇英雄以激怒天神為樂事,而它自己則堅不可摧,對我的幸福忠心耿耿,並為此感到驕傲。我真想在法蘭西語言中花樣翻新,尋找鮮活的辭藻來歌頌它。我甚至想為它去戰鬥,

  以它的名譽搞幾次大屠殺,叫暮色蒼茫的荒野染上殷紅的鮮血①。

  ①我確實打得頭破血流,死也不拋棄這可笑的用具。——原注

  語言表達美取決於心靈活動美。說它美就已經決定了它必然美。然後就是證實它確是美。形象責無旁貸,也就是說形象要與物質世界的壯麗相符合。如果行為能激起歌唱的欲望並從我們的喉嚨裡流露出來,這種行為就是美的。有時候,我們意識到某一種行為卑鄙無恥,必須大聲疾呼才能達意,於是不得不臨危而歌。如果叛逆逼我們歌唱,這說明叛逆是美麗的。

  我想,背叛竊賊不僅可能使我回到道德世界,而且有可能使我重歸同性戀行列。自強起來,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我說了算。在我看來,美一詞用於男子漢,就是指男性優雅的體貌令人賞心悅目的特質。美往往伴隨著妙不可言、作威作福、至高無上的動作。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十分獨特的道德態度才決定有這種種動作,而且我們總企望通過我們自身對這種道德體驗的文化為我們蒼白的臉面、病弱的身軀注入活力,其實我們的情夫們自然擁有這種活力。可惜呀,他們本身並不具備的這種種道德正是我們的弱點。

  我現在正在寫作,我思念我的情人們。我想給他們塗抹凡士林,帶點薄荷味的軟膏;我真想讓他們的肌肉浸泡在這種膩滑的透明體裡,沒有這層透明體,他們哪怕是最寶貴的表徵也會遜色。

  有人告訴我說,人體如果有一個部位受了傷殘,其它部位便會得到加強。我希望史蒂利達諾斷臂的活力已在他的性器官那裡東山再起。我早就嚮往陽剛之軀,棒得像揮舞大棒的運動員,可以厚顏無恥膽大妄為;還有,開始時,史蒂利達諾讓我領略到的東西真讓我驚訝:他的藍色工裝褲只有一個皺褶,恰好在左腿上。也許這個細節本不該讓我想入非非,但史蒂利達諾不時把他的左手摸到那塊皺褶上,而且總像貴夫人行屈膝禮那樣,用指甲輕輕拈著那角皺褶。我不認為他從來沒有心動過,但在我面前他特別冷靜。他看見我鍾情於他,稍許露出一絲非禮的微笑,但又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知道,他會愛我的。

  薩爾瓦多挎著籃子還沒有跨進我們旅店的大門,我早就激動萬分當街擁抱他,可他卻掙脫了我:

  「你瘋了!人家會把我們看成男妓!」

  他的法語說得很溜,那是以前在佩爾皮揚收葡萄時學的。我受到了傷害,甩了他。他氣得臉都發紫了。那臉色就像冬天拔的紫白菜。薩爾瓦多沒有笑容。他不高興了。

  「夠辛苦了,」他一定會這麼想,「我一大早起來在冰天雪地裡要飯。讓這小子真不知好歹。」

  他的頭髮又亂又濕。玻璃窗後,有人注視著我們,因為旅店底層是一間大咖啡廳,門窗開向街道,要上房間去非穿過咖啡廳不可。薩爾瓦多用袖口擦了一下臉就進去了。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進去了。我當時僅20歲。進門時我的鼻孔掛著搖搖欲墜的鼻涕,簡直像眼淚一樣透亮,流的淚可以熱乎乎地吸進嘴裡吞下去,鼻涕難道就不能熱乎乎地咽下去嗎?我非為此醜陋正名不可。我也不怕惹薩爾瓦多生氣,就在咖啡廳堂而皇之吸進嘴裡。而薩爾瓦多則是把鼻涕吸回鼻孔裡,我猜他吞了下去。他挎著討飯籃子,在乞丐和流氓堆中穿過,朝廚房走去。他一直走在我前面。

  「你怎麼啦?」我說。

  「你丟人現眼。」

  「有什麼不對嗎?」

  「不該在人行道上就這樣擁抱接吻。今晚,如果你願意……」

  他嘟嘟噥噥地撅著嘴,很難看,而且還帶著蔑視。我不過想向他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用我的綿薄溫情給他一點溫暖。

  「可你想到哪去了?」

  有一個人不客氣地擠他,硬把我與他分開。我沒有跟他到廚房去。我向一條板凳走去,靠著火爐的一頭有一個空位子。儘管我狂熱追求精力充沛的美,但我真不知道怎麼會愛上這個叫花子,他其醜無比,渾身長著蝨子,只是一個任人欺負的膽小鬼,難道我迷上了他那尖瘦的屁股不成……莫不是千不該萬不該,他長著一個美妙的陽剛之物?

  當時的唐人街區下九流麋集,西班牙人少外籍人多,而外國人大都是渾身長蝨子的流氓。我們有時穿一件巴旦綠或水仙黃絲綢襯衫,腳上趿拉著一雙破舊的草底帆布鞋,平整的頭髮油光可鑒。我們沒有幫主倒有帶頭人。我也說不清他們是怎樣出人頭地的。很可能是在一連串的拍賣零星贓物活動中表現不俗才鶴立雞群吧。他們管我們的所作所為,指點我們從何一一下手,然後從我們所得中合理分成。我們尚未形成好賴有組織的幫派,但在這又髒又亂的大世界裡,在到處彌漫著油腥、尿臊、屎臭的社區中間,一個摸不清東南西北的新手往往得依附一個行家裡手。

  就在這藏汙納垢之地,我們中許多小夥子青春閃光,有的人本來就螢火閃爍,現在開始放射神出鬼沒的光芒,他們的身體、目光和動作都充滿了磁性,把我們變成吸引的對象。就這樣,我終於被其中一個小夥子弄得神魂顛倒。為了更好地說說史蒂利達諾這個獨手神偷,我將在後面不吝筆墨。首先應當知道,史蒂利達諾根本不講基督教道德。他的鋒芒,他的威力,無不源於他的兩腿之問。他的陽物及其附件,整個器官是那麼完美,而我只能一言以蔽之日生殖器。您信不,它平常死氣沉沉,難得激動起來,而且來得很慢:但它到晚上分外精神。夜裡,它從扣得嚴嚴實實(儘管只用一隻手)的褲襠裡光芒畢露,頓時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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