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自然而然,我聯想到他那根陽物,如果按我的意思,沾上如此美妙的東西,滑如柔絲,那該會是什麼樣子,我暗中把這種泡沫絲網叫做「宮帷」。史蒂利達諾戴著一頂灰舊鴨舌帽,不過帽舌已經斷裂。他進屋把他的帽子往地板上一扔,帽子頓時縮成一團,像一具斷翅山鶉的僵屍;但是,他戴帽子時,稍許歪扣在一邊耳朵上,帽子後沿往上抬抬,即露出容光煥發的金髮。我還要說一說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清亮透徹,眼簾正派(若論及史蒂利達諾其人,可以說:「他的舉止不正派。」),眼簾四周的長長睫毛和上面的眉毛金燦燦地發亮,濃眉下陰森一片,不是夜色朦朧,而是邪氣籠罩。

  每當我來到海港碼頭,看到一條船的桅杆徐徐升起一面風帆,一陣一陣地,一節一節地,費勁兒地舒展著,上升著,開始猶猶豫豫,爾後當機立斷,我便感到心慌意亂。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不正是這陣陣運動,預示著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慕益發激動嗎?我是在巴塞羅那認識他的。他當時與乞丐、小偷、男妓和娼妓為伍。他很漂亮,但尚未確定是否由於我的墮落才使他有如此傾國傾城的美貌。

  1932年。當時的西班牙蟲害成災,叫花子成群結夥。他們從一個村莊乞討到另外一個村莊,或去安達盧西亞,因為那裡天氣暖和;或去卡塔盧西亞,因為那裡生活富裕,但整個西班牙都對我們有利。我簡直就是一個蝨子,儘管有人的意識。在巴塞羅那,我們經常光顧梅迪奧達街和卡門街。我們有時六人同睡一張床,沒有毯子蓋,天一亮我們就到各市場要飯。我們成群結隊離開唐人街,來到帕拉勒洛廣場就分散行動,胳膊上挎一隻籃子,家庭主婦們一般不給我們錢,只施捨一根韭蔥或一個蘿蔔。中午,我們回到住地,用一路所得做成濃湯。這就是我要描寫的丐俗。在巴塞羅那,我看到男子成雙成對,其中一個正如膠似漆地對熱戀夥伴說:

  「今早我拿籃子吧。」說著,他挎上籃子走了。

  一天,薩爾瓦多輕輕地從我雙手中奪過要飯籃子,對我說:

  「我替你討去。」

  外面正下雪。只見他出了門,來到冰凍的街道上,身上裹著撕得破爛不堪的上衣(口袋已經開裂,懸吊在空中),襯衫藏汙納垢結得死硬。他一臉可憐兮兮的窮酸相,臉上陰雲籠罩,臉色慘白卻佈滿了污點,因為實在太冷了,我們誰也不敢用水洗臉。快到中午時,他帶回來一些蔬菜和一點肥肉。這裡,我已經提到一起撕壞衣服的事,後來又撕開了好幾個口子,破得很厲害,是我鋌而走險故意造成的,我因此得以領略衣不蔽體的美。

  一片愛的大風(還是兄弟手足情誼)鼓起我體內的風帆,向著薩爾瓦多駛去。他出了旅店,我稍後也跟了出來,遠遠地看著他向婦女們乞求施捨。為別人也好,為自己也好,我已經乞討過,我知道要飯的套話:把基督教與慈悲混為一談;把窮人和上帝相提並論,這是心聲謙卑的流露,也許是太低三下四了,以至於我覺得,叫花子們絮絮叨叨正面吐露的輕盈霧氣頓時染上了蝴蝶花的芳香。在整個西班牙,當時到處這麼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

  雖然聽不見他說話,但我想像得出,薩爾瓦多正在對一個個攤主,對一個個家庭主婦,挨個兒嘮叨著這句話。我跟蹤監視著他,像皮條客盯住妓女一樣,只是心頭充滿脈脈溫情。就這樣,西班牙和我的行乞生涯使我飽嘗低賤的辛酸,因為。為了美化這些蓬頭垢面的被人蔑視的人物,必須要有許多傲氣(也就是愛的傲氣)才行。我還得有許多才氣。我心想事成,才氣逐漸來了。雖說我難以給你描繪它的機理,但我至少可以說,我逐漸強使自己把這種悲慘的生活看作是一種需求。我只是要創造生活的本來面目,絕不為它改頭換面,我不會刻意去裝飾它,掩飾它,相反,我要在千真萬確的污垢中表現這段卑賤的生活,對我來說,最扎實可靠的手筆才是大手筆。

  這真是一個難堪的場面,事情發生在大搜捕(我說的是本書開篇之前的一場故事)之後。一天晚上,警察在搜我的身時大為驚訝,除了從我口袋裡掏出別的東西外,還發現了一管凡士林。原來是一管薄荷味的凡士林,大家斗膽開起了玩笑。聽了下面的對話,在場所有的書記員無不哈哈大笑,前仰後合,我也哭笑不得:

  「你用這玩意兒抹鼻孔?」

  「可別著涼了,當心讓你的男人染上哮喘病。」

  西班牙人冠冕堂皇惡毒攻擊人的俗語,我很難用巴黎下流話翻譯出其中冷嘲熱諷的味道。他們說的是一管凡士林軟膏,下端已卷了好幾回。這說明它已經被使用過了。在這次搜捕中,從眾男人口袋裡搜出來的大都是精緻寶貴的東西,這管凡士林倒成了精心掩蓋著的卑鄙下流的象徵,同時也成了一段秘密風流的標誌,這段風流韻事竟很快把我從千夫唾駡的處境中拯救了出來。我被關進了牢房,我一旦恢復了足夠的理智,克服了被捕的痛苦,那管凡士林就與我形影不離。警察們洋洋得意,老在我面前晃動著它,藉以興師問罪,發洩他們心頭的仇恨和蔑視。

  哦,就這小小的埋汰東西,對社會(指警察社會精英薈萃的代表團,首先是指西班牙警察特種烏合之眾,他們渾身散發出大蒜、汗臭和油膩的氣味,但從外表上看很是神氣,肌肉發達和道德定勢說明其強大)來說其用途簡直是微乎其微,但對我卻極其寶貴。與我的脈脈溫情相得益彰的許多東西相反,這玩意兒並沒有帶著絢麗的光環;它只不過是擱在桌子上一小管凡士林,灰鉛皮暗淡無光,已經破裂,毫無生氣,同監獄審訊室裡所有不起眼的東西(椅子、墨水瓶、規章、身高測量器、氣味)相比,它顯得格外突出,似乎有重大的干係,因其無動於衷令我感到極其沮喪,但是,也許因為管內裝有黏性的東西,不由使我聯想到一盞油燈,而很難把它比作一支葬禮用的蠟燭。

  通過這麼一刻畫,我重建了這件小寶貝,就在這時,一幅畫面展現在我眼前:在我現在寫作的這個城市一條街道裡,在一盞罩式路燈下,一個矮小老太的蒼白面孔出現了,這是一張乾癟的圓月般蒼白的臉,我說不清是滿面愁容還是虛偽。她走近我,對我說她很窮,求我給她一點錢。月亮魚般的臉和藹可親,我頓時明白:老人剛從監獄出來。

  「她是小偷。」我自言自語。離開她時,內心(而非下意識)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夢幻,栩栩如生,頓時萌生這樣的念頭:我剛才碰到的老太,很可能是我母親。我對母親一無所知,她拋棄我時,我還在搖籃裡,可我多麼希望,她就是這個摸黑乞討的女賊。

  「會是她嗎?」我離開老太時不禁自言自語。「啊!如果真是她,我要用鮮花、菖蘭、玫瑰和親吻簇擁她!我要對著月亮魚的眼睛,貼著又圓又笨的老臉,嬌聲嬌氣地大哭一場!」

  「何必呢?」我又問自己,「我幹嗎要對她哭呢?」不消多少時間,這些人之常情的親情表示轉念即逝,代之以最下賤最卑鄙的胡作非為,藉以表現或親吻、或眼淚、或鮮花一樣豐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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