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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她說話時,傑生轉過身子朝她跑來,不過他的聲音倒是平靜的、不動感情的。

  "她身上帶著鑰匙嗎?"他說。"她這會兒身上有鑰匙鳴。我是說:她是不是——"

  "迪爾西,"康普生太太在樓梯上喊道。

  "什麼鑰匙?"迪爾西說,"你幹嗎不讓——"

  "鑰匙,"傑生說,"開那扇門的鑰匙。她是不是身上老揣著鑰匙。母親。"這時候他看見了康普生太太,便走下樓去會他。"把鑰匙給我,"他說。他動手去掏她穿的鏽黑色的睡袍的幾隻口袋,她抗拒地扭動著身子。

  "傑生,"她說,"傑生!你和迪爾西想讓我再病倒嗎?"她說,使勁要把他擋開,"你連大禮拜天也不讓我安安生生地過一天嗎?"

  "鑰匙呢,"傑生說,還在她身上摸來摸去。"馬上給我。"他回過頭去看看那扇門,像是怕在他拿到鑰匙去開之前門會砰地飛開來似的。

  "你來呀,迪爾西!"康普生太太說,把睡袍抱緊在自己身上。

  "把鑰匙給我,你這傻老婆子!"傑生突然大聲嚷叫起來。他從她口袋裡生拉硬拽地取出一大串生銹的鑰匙,串鑰匙的大鐵環跟中世紀獄卒用的那種樣子差不多。接著他穿過樓廳往走廊裡回去,兩個老太婆踉在他的後面。

  "你,傑生!"康普生太太說。"他是絕對找不到該用的那把的,"他說,"你知道我還從來沒有讓別人把我的鑰匙拿走過,迪爾西,"他說。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

  "別哭,"迪爾西說,"他不會把她怎麼樣的。我不會讓他這麼幹的。"

  "可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又是在我自己家裡,"康普生太太說,"在我辛辛苦普按基督教徒的標準把他們養大之後,讓我來給你找吧,傑生,"他說。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接著又和他爭奪起來。但他胳肪時一甩,就把她甩在一邊,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光冷冰冰的,很惱火,接著他重新轉身向著那扇門,撥弄起那串難以對付的鑰匙來。

  "別哭了。"迪爾西說,"嗨,傑生!"

  "大事不好啦,"康普生太太說,又哭起來了,"我知道出了事啦。你呀,傑生,"她說,又去抱住傑生。"在我自己家裡,他連讓我我一個房間的鑰匙都不允許!"

  "算了,算了,"迪爾西說,"會出什麼事呢?還有我哪。我是不會讓他動昆丁一根毫毛的,昆丁,"她抬高了嗓子喊道。"你不用害怕,好寶貝,這兒有我呢。"

  門打開了,朝裡轉過去了。他在門洞裡站了一會兒,擋住了門口,接著他動了動身子,讓在一邊,"進去吧。"他用沉滯的聲音輕輕地說。她們走了進去。這不像是一個姑娘家的閨房。也說不上象什麼人的房間。那股淡淡的廉價化妝品的香味。幾件婦女用品的存在以及其它想使房間顯得女性化些的租疏的並不成功的措施,只是適得其反,使房間變得不倫不類。有一種出租給人家幽會的房間的那種沒有人味的、公式化的臨時氣氛。床並沒有睡亂。地板上扔著一件穿髒的內衣,是便宜的絲織品,粉紅顏色顯得俗裡俗氣;一隻長統襪子從衣櫃半開的抽屜裡掛下來。窗子開著。窗外有一棵梨樹,與屋子挨得很近。梨花盛開著,樹枝刮擦著房屋,發出沙沙的響聲,從窗外湧進來一股又一般的空氣,把怪淒涼的花香帶進屋來。

  "瞧嘛,"迪爾西說,"我不是說了她沒事兒嗎?"

  "沒事兒嗎?"康普生太太說。迪爾西跟在她後面走進房間,拉了拉她。

  "您快回去給我躺下,"她說。"我十分鐘內就把她我回來。"

  康普生太太甩開了她。"快找字條。"她說。"昆丁那次是留下字條的①。"

  "好吧,"迪爾西說,"我來找字條。您先回自己房去,走吧。"

  "他們給她趙名為昆丁的那一分鐘,我就知道肯定會出這樣的事,"康普生太太說。她走到衣櫃前,翻起裡面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一隻香水瓶、一盒粉、一支咬得殘缺不全的鉛筆、一把斷了頭的剪刀,剪刀是擱在一塊補過的頭巾上的,那條頭巾上又有香粉,又有口紅印。"快找字條呀,"她說。

  "俺正在找呢,"迪爾西說。"您快走吧。我和傑生會找到字條的。您先回您屋裡去吧。"

  "傑生,"康普生太太喊道,"他在哪兒呢?"她走到門口。迪爾西跟著她走過樓廳,來到另一扇門的前面。門關著。"傑生,"她隔著門喊道。投人回答。她扭了扭門球,又重新喊起他來。仍然沒有回答,原來他正在把東西從壁櫥裡拖出來扔到身後去呢:外衣。皮鞋,還有一隻箱子。接著他拉出一截企口板,把它放下,又重新進入壁櫥,捧了一隻小鐵箱出來。他把箱子放在床上,站在那兒打量那扭壞的鎖,同時從自己兜裡摸出一串鑰匙,從裡面挑出一把。他呆愣愣地握著那把鑰匙,站了好一會兒,瞪著那把破鎖,這才又把那串鑰匙揣因到兜裡,小心翼翼地把箱子裡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他更加細心地把一張張紙片歸類,一次只拿起一張,還都抖了抖。接著他把箱子豎起來,也抖了它幾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把紙片放回去。他又愣愣地站住不動了,手裡托著箱子,頭俯垂著,瞪視著給扭壞的鎖。他聽見窗外有幾隻挫鳥尖叫著掠過窗子,飛了開去,它們的叫聲被風撕碎、飄散,不知哪兒駛過一輛汽車,聲音也逐漸消失。他的母親又隔著門在叫他了,可是他一動也不動。他聽見迪爾西把母親領向樓廳,接著一扇門關上了。這以後他把箱子放口壁櫥,把一件件衣服扔了進去,下樓走到電話邊。他站在刪L把聽筒擱在耳朵上等待時,迪爾西下樓來了。她瞧瞧他,沒有停步,繼續往前走去。

  ①指她的大兒子自殺時的情況。

  電話通了。"我是傑生·康普生,"他說,他的聲音既刺耳又沙嘎,他只得重複一遍。"是傑生·康普生啊,"他說,使勁地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準備好一輛汽車,一位副曹長,如果你自己抽不出身的話,十分鐘內我就到——你問是什麼事?——是搶劫。我家裡。我知道是誰——搶劫,一點不錯。快準備車吧——什麼?你難道不是個拿政府薪水的執法者——好吧,我五分鐘之內就到。讓車子準備好可以馬上出發。要是你不幹,我要向州長報告。"

  他把聽筒啪的摔回到座架上去,穿過餐廳,餐桌上那頓幾乎沒有動過的早飯已經涼了,又走進廚房。迪爾西正在灌熱水袋。班靜靜地、茫然地坐著。在他身邊,勒斯特顯得又機靈又警覺石只雜種小狗,勒斯特不知在吃什麼。傑生穿過廚房還往前走。

  "你早飯一點也不吃嗎?"迪爾西說。他理也不理她。"去吃一點吧,傑生。"他還在往前走。通院子的那扇門砰的一聲在他多後關上了。勒斯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張望。

  "謔,"他說,"樓上怎麼啦?是他揍了昆丁小姐了嗎?"

  "你給我閉嘴,"迪爾西說。"你要是這會兒惹得班吉吵起來:瞧我不把你的腦袋揍扁。你好好哄他,我一會兒就回來,聽見沒有。"她擰緊熱水袋的塞子,走了出去。他們聽見她上樓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傑生開汽車經過屋子的聲音。這以後,除了水壺的噝噝聲和持鐘的嘀嗒聲外,廚房裡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你知道我敢打陷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勒斯特說,"我敢肯定他准是揍她了。我敢肯定他把她的腦袋打開瓢了,現在去請醫生了。這些都是明接著的。"鐘嘀嗒嘀嗒地晌著,顯得莊嚴而又深沉。沒准這就是這座頹敗的大房子本身有氣無力的脈搏聲。過了一會兒,鐘嘎啦啦一陣響,清了清嗓子,然後打了六下。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接著瞧了瞧窗前勒斯特那顆子彈般的腦袋的黑影,他又開始把腦袋一顛一顛,嘴裡淌著口水。他又哀號起來。

  "閉嘴,大傻子,"勒斯特說了一聲,連頭也沒有口。"看樣子咱們今兒個教堂去不成了。"可是班還是在輕輕地哼哼,他坐在椅子上,那雙又大又軟的手耷拉在兩膝之間。突然,他哭起來了,那是一種無意識的、持續不斷的吼叫聲。"別吵了,"勒斯特說,他扭過頭來,揚起了手。"你是不是要我抽你一頓?"可是班光是瞅著他,每出一次氣便饅悠悠地哼上一聲。勒斯特走過去搖晃他。你馬上就給我住嘴!"他嚷道。"過來,"他說。他一下子把班從椅子裡拽起來,把椅子拖到爐火前,打開爐門,然後把班往椅子裡一推。他們的樣子很像是一隻小拖船要把一艘笨重的大油輪拖進狹窄的船塢。班坐了下來,面對著玫瑰色的爐膛。他不吵了。接著他們又能聽見鐘的嘀答聲了,也能聽見迪爾西慢騰騰下樓的聲音了。她走進廚房時班又哼哼了。接著他又提高了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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