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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

  這一天在蕭瑟與寒冷中破曉了。一堵灰黯的光線組成的移動的牆從東北方向挨近過來,它沒有稀釋成為潮氣,卻像是分解成為坐埃似的細微。有毒的顆粒,當迪爾西打開小屋的門走出來時,這些顆粒象針似的橫斜地射向她的皮肉,然後又往下沉澱,不象潮氣倒像是某種稀薄的。不太肯凝聚的油星。迪爾西纏了頭巾。還戴了一頂硬僵僵的黑草帽,穿了一條紫醬色的絲長裙,又披上一條褐紅色的絲絨肩中,這肩中還有十條肮裡肮髒說不出什麼種類的毛皮鑲邊。迪爾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著陰雨的天空仰趙她那張被皺紋劃分成無數個小塊的癟陷的臉,又伸出一隻掌心柔軟有如魚肚的枯槁的手,接著她把肩中撩開,細細審視他的長裙的前襟。

  那條長裙無精打采地從她雙肩上耷拉下來,滑過她那對松垂的乳房,在她突出的腹部處繃緊。然後又松了開來,再往下又微微脹起,原來她在裡面穿了好幾條內褲。等春天過去,暖和的日子呈現出一派富麗堂皇、成熟豐收的色彩時,她會把內褲一條一條脫掉的。她原先是個又胖又大的女人,可是現在骨架都顯露出來,上面松松地蒙著一層沒有襯墊的皮,只是在肢脹似的肚子那裡才重新繃緊,好象肌肉與組織都和勇氣與毅力一樣,會被歲月逐漸消磨殆盡似的。到如今只有那副百折不撓的骨架剩了下來,象一座廢墟,也象一個里程碑,聳立在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內臟之上,稍高處的那張臉讓人感到仿佛骨頭都翻到皮肉外面來了。那張臉如今仰向麗雲在飛她的天空,臉上的表情既是聽天由命的,又帶有小孩子失望時的驚愕神情。最後,她終於轉過身子,回進屋子,並且關上了門。

  緊挨著門的泥地光禿禿的。它有一層綠鏽的色澤。仿佛是得自一代又一代人光腳板的蹭擦,古舊的銀器和墨西哥人房屋用手抹上灰泥的牆壁上也有這樣的色澤一小屋旁邊有三棵夏季遮蔭偽桑樹。毛茸茸的嫩葉——它們日後會長得象巴掌般寬闊而穩重——展平在氣流中,在一起一伏地飄浮著。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對慳鳥,象鮮豔的布片或碎紙似的在急風中盤旋翻飛,最後停棲在桑樹上,它們翹起了尾巴大聲聒噪著,在枝頭上下顛簸。它們對著大風尖叫,大風把這沙嘎的聲音也象席捲布片、碎紙似地修地卷走。接著又有三隻慳鳥參加進來,翹起了尾巴尖叫著,在扭曲的樹枝上顛簸了好一陣。小屋的門打開了,迪爾西再次走了出來,這回頭上扣了一頂男人戴的平頂呢帽,加了一件軍大衣,在大衣破破爛爛的下擺下面,那件藍格子布的裙子鼓鼓囊囊的,在她穿過院子登上廚房的臺階時,裙子的破衣邊也在她身後飄蕩。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現了,這回拿了一把打開的傘。她迎風斜舉著傘,穿過院子來到柴堆旁,把傘放下,傘答張著。馬上她又朝傘撲去,抓住了傘,握在手裡,朝四周望了一會兒。接著她把傘收攏,放下,將柴禾一根根放在彎著的臂彎裡,堆在胸前,然後又拿起傘。好不容易才把傘打開,走回到臺階那兒,一邊顫顫巍巍地平衡著不讓柴禾掉下,同時費了不少勁把傘合上。最後她把傘支在門角落裡。她讓柴禾落進爐子後面的柴禾箱裡,接著脫掉大衣和帽子,從牆上取下一條髒圍裙,系在身上,這才開始生火。她把爐條通得嘎拉嘎拉直響,把護蓋弄得啪哩啪啦直響。她這樣幹著的時候,康普生太太在樓梯口喊起她來了。

  康普生太太穿著一件黑緞面的棉睡袍,用手把衣服在下巴底下捏緊,另外那只手拿著一隻紅膠皮的熱水袋。她站在後樓梯的頂上,很有規律。毫無變化地一聲聲呼喚著"迪爾西"。她的聲音傳下枯井般的樓道,這樓道落入一片漆黑中,接著遇上從一扇灰暗的窗戶裡透進來的微光。"迪爾西,"她喊道,沒有抑揚頓挫,沒有重音,也一點不著急,好象她壓根兒不期待回答似的。"迪爾西。"

  迪爾西應了一聲。手也停下來不再擺弄爐子了。可是還沒等她穿過廚房,康普生太太又叫喚了,不等她穿過餐廳腦袋襯在窗口透進來的那片灰濛濛的光的前面,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行啦,"迪爾西說,"行啦,我來了。"有了熱水我馬上就給您灌。"她提起裙子登上樓梯,她那龐大的身軀把灰濛濛的光線全部擋掉了。"把熱水袋放在那兒,回去睡吧。"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康普生太太說。"我醒了躺在床上至少有一個鐘頭了,卻聽不見廚房裡有一點點聲音。"

  "您把它放下回去睡您的,"迪爾西說。她費力地爬上樓梯,氣喘吁吁,身軀象一大團不成形的東西。"我一分鐘裡就把人生好,兩分鐘裡就把水燒熱。"

  "我在床上躺了至少有一個鐘頭了,"康普生太太說。"我還以為也許你要等我下了樓才生火呢。"

  迪爾西來到樓梯口,接過熱水袋。"我馬上就沖,"她說。"勒斯特今兒早上睡過頭了,昨兒晚上看戲一直看到半夜。我只好自己生火。您快回去吧,要不沒等我準備舒齊全屋子的人都要給您吵醒了。"

  "既然你答應讓勒斯特去玩,那只好自己多受點罪啦,"康普生太太說。"傑生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你知道他要不高興的。"

  "他去看戲又沒花傑生的錢,"迪爾西說。"那一點不惺。"她繼續往樓下走去。康普生太太口進自己的房間。等她重又在床上躺下了,她還能聽到迪爾西下樓的聲音。她的動作遲緩得叫人難以忍受,難以置信,要不是一下子被食品間那扇門啪哩啪啦的響聲蓋過聽不見了,真會叫人發瘋的。

  她走進廚房,生好火,開始準備早飯。幹到一半,她放下手裡的活兒,走到窗前朝自己的小屋望去,接著她來到門口,打開門,對著飛快流動的冷空氣嚷了起來:

  "勒斯特!"她喊道,站定了諦聽,側著臉以避開風頭,"你聽見沒有,勒斯特?"她傾聽著,正準備張開嘴大聲叫喊,看見勒斯特從廚房拐角處踅出來了。

  "姥姥?"他說,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也未免顯得太清白無辜了,以致迪爾西好幾分鐘一動不動地站著低下頭來端詳他,她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驚訝了。

  "你上哪兒去啦?"她說。

  "沒上哪兒呀,"他說。"就在地窖裡呀。"

  "你去地窖幹什麼?"她說。"別站在雨頭裡,傻瓜,"她說。

  "我啥也沒幹呀,"他說。他走上了臺階。

  '你敢不抱上一堆柴禾就進這扇門!"她說。"我已經替你搬了柴禾,生了火了。昨兒晚上我不是關照過你,不把一箱子柴禾裝得滿滿登登的就別出去嗎?"

  "我裝了,"勒斯特說,"我真的裝滿了。"

  "那麼柴禾到哪兒去啦?"

  "那我不知道。我可沒拿。"

  "哼,你這會兒去給我把箱子裝滿,"她說,"裝滿了就上樓去照看班吉。"

  "她關上門。勒斯特向柴堆走去。那五隻慳鳥在屋子上空盤旋。尖叫,接著又在桑材上停棲下來。他瞅著它們。他撿起一塊石子扔了過去府,"他說,"滾回到你們的老家去,回地獄去吧。還沒到星期一哪。"

  他抱了山那麼高的一大堆柴禾。他看不見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走致臺階前。跨上臺階,毛毛騰騰地撞在門上,柴禾一根根的掉了下來,這時迪爾西走過來給他開門,他跌跌撞撞地穿過廚房。"你啊,勒斯特!"她喊道,可是他已經嘩地一下子把柴禾都扔到木箱裡去了,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隆聲。"嗨!"他說了一聲。

  "你想把整個宅子的人都吵醒還是怎麼的?"迪爾西說。她給了他的後腦勺一巴掌。"快到樓上去給班吉穿衣服。"

  "好咧,您哪,"他說。他朝通向院子的那扇門走去。

  "你上哪兒?"迪爾西說。

  "我想最好還是繞到屋前走大門進去,兔得吵醒卡羅琳小姐他們。"

  "你聽我的,走後樓梯,上去給班吉穿好衣服,"迪爾西說。"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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