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急得很呢。我們還是——"這時我看見有另一個人,是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在吃力地跑著,手裡拿著一根棍子,還有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孩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把他的褲子往上提。

  "那是朱裡奧,"小姑娘開腔了,話沒說完,一個人向我撲來,我看清他長著一張意大利人的臉和一雙意大利人的眼睛。我們一塊摔倒在地。他用雙手使勁擂打我的臉,嘴裡罵罵咧咧的,那勁頭像是要咬我幾口才解恨。這時,人們把他拖了開去,拽緊他,他胸口一起一伏,拳頭亂揮,又是喊又是叫,他們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想法用腳踢我,人們只得又把他往後拖。那小姑娘號啕大哭起來,兩隻胳膊摟著那只長麵包。那個光脊樑的男孩在一跳一蹦地向前沖,一邊還拽住了他的褲子。這時,不知是誰把我攙了起來,我一邊起來一邊看到另一個男孩,一個一絲不掛的男孩,繞過小路靜靜的拐彎處向我們跑來,跑到一半突然改變方向,跳進了樹叢,幾件硬得象木板似的衣服也跟在他後面飛進樹叢。朱裡奧還在掙扎。那個攙我起來的人說:"謔,行了。我們可把你逮住了。"他沒穿外衣,光穿了一件西服背心。上面別著一隻金屬徽章①。他另外那只手裡拿著一根多瘤的光滑的棍子。

  "你就是安斯,對嗎?"我說。"我方才到處在找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可要警告你,你說的每一句話在法庭上都會用來反對你,"他說。"你被逮捕了。"

  "我要把他宰了,"朱裡奧說。他還在掙扎。兩個人抓住了他。小姑娘不停地嚎著,一面還抱住那只麵包。"你拐走我的妹妹,"朱裡奧說。"先生們,咱們走吧。"

  ①這是鎮上警長的標誌。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什麼呀,我還一直在——"

  "別說了,"安斯說。"你有話到法官面前說去。"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朱裡奧掙脫了那兩個人又向我撲來,可是警長擋住了他,雙方扭打了一番,最後那兩個人重新扭住了他的雙臂。安斯氣喘吁吁地放開了他。

  "你這混帳外國人,"他說,"我真想把你也關起來,你犯了人身傷害罪。"他又轉身向我。"你願意老老實實自己走呢,還是要我把你銬走?"

  "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說。"怎麼都行,只要我能找到一個人——來搞清楚——什麼拐走他妹妹,"我說,"拐走他妹妹——"

  "我可警告過你了,"安斯說,"他是要告你一個蓄意強姦幼女罪。喂,那誰,你讓那丫頭別吵了行不行。"

  "噢,原來如此,"我說。這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又有兩個頭髮濕淋淋象石膏一樣粘在腦袋上、眼睛圓鼓鼓的男孩從樹叢裡鑽了出來,一邊還在扣襯衣的紐扣,襯衣都濕了,粘在他們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止住不笑,可是辦不到。

  "瞧著他點兒,安斯,我看他瘋了。"

  "我一定要停——停下來,"我說,"我一分——一分鐘之內就會好的。那回我也止不住要說啊-啊-啊,"我說,一面還在大笑。"讓我坐一會兒。"我坐了下來,他們注視著我,還有那個淚痕滿面、懷裡摟住一隻像是啃過的麵包的小姑娘,而河水在小路下面迅疾而靜靜地流著。過了一會,我不想笑了。可是嗓子卻不聽我的命令,逕自在笑,正象胃裡已經吐得一乾二淨,可還在幹嘔那樣。

  "喂,行了,"安斯說。"忍住點兒吧。"

  "好的,"我說,使勁憋住了嗓子眼。天上飛舞著一著只黃蝴蝶,就像是一小片陽光逃逸了出來似的。過了一會,我不用再那麼使勁憋氣了。我站起身來。"我好了。朝哪邊走?"

  我們順著小路往前走,那兩個看著朱裡奧的、小姑娘以及那幾個男孩跟在我們後面。小路沿著河一直通到橋頭。我們過了橋,跨過鐵軌,人們都走到門回來看我們,越來越多的男孩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等我們拐上大街,已經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藥房門口停著一輛汽車,一輛挺大的轎車,我先沒認出車子裡的人是誰,這時我聽到布蘭特太太叫道:

  "咦,那不是昆丁嗎!昆丁·康普生!"接著我看到了吉拉德,還看見斯波特坐在後座,腦袋靠在座位靠背上。還有施裡夫。那兩個姑娘我不認得。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喊道。

  "下午好,"我說,把帽子舉了舉。"我被逮捕了。我遺憾得很,沒能看到你的字條。施裡夫跟你說了嗎?"

  "被逮捕了?"施裡夫說。"對不起,"他說。他使勁挺起身來,跨過那些人的腿兒,下了汽車。他穿的法蘭絨褲子是我的,緊繃在身上,象手上戴的手套那麼緊。我都記不起我還有這條褲子,正如我也忘掉布蘭特太太有幾重下巴了。最漂亮的那個姑娘也在前座,和吉拉德坐在一起。姑娘們透過面紗看著我,露出一副嬌氣的驚恐的神情。"誰被逮捕啦?"施裡夫說。"是怎麼一回事啊,先生?"

  "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你把這些人打發走。昆丁,你上車吧。"

  吉拉德走下車。斯波特卻一動也不動。

  "他犯了什麼案,老總?"他說。"是搶了雞籠是嗎?"

  "我可要警告你,"安斯說,"你認識這個犯人嗎?"

  "認識又怎麼樣,"施裡夫說。"我告訴你——"

  "那你也一塊兒上法官那兒去。你在妨礙司法工作。走吧。"他推推我的肩膀。

  "那麼,再見了,"我說。"我很高興能見到大家。很抱歉不跟你們在一起。

  "你想辦法呀,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

  "聽我說,巡警,"吉拉德說。

  "我警告你,你這是在干涉一個警官執行法律,"安斯說。"有話要說,盡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說,可以去表明你認得犯人。"我們往前走去。現在我們這支隊伍越來越龐大了,領隊的是安和我。我聽見後面的人們在告訴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問題,於是朱裡奧又激昂慷慨地用意大利語說了一通我回過頭去,看見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測的眼光瞅著我。

  "快回家去,"朱裡奧沖著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我們順著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兒離街較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座鑲白邊的磚砌平房。我們踩著石塊鋪的小路來到門口,安斯作了個手勢讓大夥兒待在門外,只帶我們幾個人進去。我們走進一間光禿禿的房間,裡面一股隔夜的煙味兒。木格欄當中有一隻鐵皮火爐,周圍地上鋪滿了沙子。牆上釘著一張發黃的地圖,那是張破舊的本鎮平面圖。在一張疤痕斑斑、堆滿東西的桌子後面,坐著一個滿頭鐵灰色亂髮的人,正透過鋼邊眼鏡窺看我們。

  "逮著他了,是嗎,安斯?"他說。

  "逮著了,法官。"

  法官打開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本子,拉到自己跟前,把一支肮髒的鋼筆往一隻墨水瓶裡蘸了蘸,那裡面盛的與其說是墨水,還不如說是煤末。

  "等一等,先生,"施裡夫說。

  "犯人叫什麼,"法官問。我告訴了他。他慢條斯理地往本子上寫,那支破筆故意刮出一種折磨神經的聲音。

  "等一等,先生,"施裡夫說,"我們認識這個人的。我們——"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說。

  "別說了,老弟,"斯波特說,"讓他按他的規矩做吧。他反正要這麼幹的。"

  "年齡,"法官說。我告訴了他。他往本子上記,一面寫一面嘴巴在囁動。"職業。"我告訴了他。"哈佛學生,呃?"他說。他抬起眼睛看看我,脖子往下彎低了一些,好從眼鏡上邊窺看我。他的眼睛清澈、冰冷,像是山羊的眼睛。"你上這兒來幹嗎,是來拐孩子的嗎?"

  "他們瘋了,法官,"施裡夫說,"如果說這個小夥子要拐騙——"

  朱裡奧蹦了起來。"瘋了?"他說,"我不是當場逮住他了嗎,呃?我親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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