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二六


  他把表在手裡翻了個個兒。"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腳。"

  "是的,老闆。我把它從梳粧檯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裡又一腳踩了上去。不過它倒還在走。"

  他撬開表背後的蓋子,眯起眼睛朝裡面看。"像是沒什麼大毛病。不過不徹底檢查不敢說到底怎麼樣,我下午好好給你看看。"

  "我待會兒再拿來修吧;"我說。角三不能請你告訴我櫥窗裡那些表中有沒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頭來用他那只模糊的、簡直要衝出來的眼睛瞅著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個賭,"我說,"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帶眼鏡。"

  "那好吧,"他說。他放下表,從凳子上欠起半個身子越過欄杆朝櫥窗裡看去。接著又抬起頭來看看牆上。"現在是二十分——"

  "別告訴我,"我說,"對不起,老闆。只要告訴我有沒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頭來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鏡推到腦門上。放大鏡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個紅圈,推上去後,他的臉顯得光禿禿的。"你們今天搞什麼慶祝活動?"他說,"划船比賽不是要到下星期才舉行嗎?"

  "不是為划船的亭。只不過是一個私人的慶祝活動。生日。有准的沒有?"

  "沒有。它們都還沒有校正過,沒有對過時間呢。如果你想買一塊的話——"

  "不,老闆。我不需要表。我們起坐室裡有一隻鐘。等我需要時我再把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現在放在這兒得了。"

  "我以後再來吧。"他把表遞給了我。我把它放進口袋。現在,我沒法透過一片紛亂的嘀嗒聲聽見它的聲音了。"太麻煩你了。我希望沒有糟蹋你大多的時間。"

  "沒有關係。你什麼時候想拿來就什麼時候拿來好了。我說,籌咱們哈佛贏了划船比賽以後再慶祝不是更好嗎。"

  "是的,老闆。恐怕還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帶上門,把嘀嗒聲關在屋裡。我回過頭朝櫥窗裡看看。他正越過欄杆在觀察我。櫥窗裡有十幾隻表,沒有一隻時間是相同的,每一隻都和我那只沒有指針的表一樣,以為只有自己准,別的都靠不住。每一隻表都和別的不一樣。我可以聽到我那只表在口袋裡發出嘀嗒聲,雖然誰也看不到它,雖然它已經不能再說明時間了,不過誰又能說明時間呢?

  因此我對自己說就按那一隻鐘的時間吧。園為父親說過,鐘錶殺死時間。他說,只要那些小齒輪在卡嚓卡嚓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錶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著,微微形成一個角度①,就象一隻迎風側飛的海鷗。我一肚子都是幾年來鬱積的苦水,就象黑鬼們所說的月牙兒裡盛滿了水一樣。鐘錶店老闆又在於活了,他慪身在工作臺上,放大鏡的圓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臉上。他的頭髮打中間分開梳一中間那條紋路直通光禿的頭頂,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幹了水的沼澤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選擇他自殺的時間。他選中的那只鐘"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著",也就是說,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還不知道熨斗是論磅買的呢。

  那夥什說:"這些是十磅重的。"不過它們比我想要的顯得大了些。因此我買了兩隻六磅的小熨斗,因為用紙一包可以冒充是一雙皮鞋。把它們一起拿是夠沉的,不過我又想起了父親所說的人類經驗的redueto absurdum了,想起了我當初差一點進不了哈佛。也許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許要在學校裡果上兩年才能學會恰當地幹成這種事①。

  ①指自殺。

  不過,把它們托在空中反正是夠重的。一輛有軌電車開過來。我跳了上去。我沒看見車頭上的牌子。電車裡人坐滿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點錢的人,他們在看報,只有一個空座位,那是在一個黑鬼的旁邊。他戴了頂圓頂禮帽,皮鞋銀亮,手裡夾著半截滅了火的雪茄。我過去總認為一個南方人是應該時時刻刻意識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這樣的。我剛到東部那會兒總不斷提醒自己:你可別忘了他們是"有色人種"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麼多黑孩子打過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時間與精力才能體會到,對所有的人,不管他們是黑人還是白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按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他們,完了就別管他們。我早就知道,黑鬼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一種行為方式,是他周圍的自人的一種對應面。可是最初我以為沒有了這麼多黑人圍在我身邊我是會感到若有所失的,因為我揣摩北方人該認為我會這樣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亞州,我才明白我的確是想念羅斯庫司、迪爾西和別的人的。那天我醒來時火車是停著的,我撩起窗簾朝外張望。我在的那節車廂恰好擋在一個道口上。兩行白木柵欄從小山上伸展下來,抵達道口,然後象牛角一樣叉開,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車轍印當中,有個黑人騎在騾子背上,等火車開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兒等了有多久,但他劈開腿兒騎在騾背上,頭上裹著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騾子,跟柵欄和公路一樣,都是生就在這兒的,也和小山一樣,仿佛就是從這小山上給雕刻出來的,像是人家在山腰上設置的一塊歡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沒有鞍,兩隻腳幾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騾子簡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說,"懂不應規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著把毯子鬆開,從耳邊拉開去。

  "聖誕禮物呀!"我說。

  "噢,真格的,老闆。您算是搶在我頭裡了。是不?"

  "我饒了你這一回。"我把狹窄的吊床上的褲子拖過來,摸出一隻兩角五分的硬幣。"下回給我當心點。新年後兩天我回來時要經過這裡,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幣扔出窗子。"給你自己買點聖誕老公公的禮物吧。"①

  ①美國南方有這樣的習俗:聖誕節期間,誰先向對方喊"聖誕禮物",對方就算輸了,應該給他禮物——當然不一定真給。昆丁回家過聖誕節,經過弗吉尼亞州,覺得回到了南方,心裡一高興,便和老黑人開這樣的玩笑。這也是前面所說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種表現。

  "是的,先生,"他說。他爬下騾子,揀起硬幣,在自己褲腿上蹭了蹭。"謝謝啦,少爺,謝謝您啦。"這時火車開始移動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氣中,扭過頭去看看。他站在那頭瘦小得象兔子一樣的騾子旁,人和畜生都那麼可憐巴巴、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列車拐彎了,機車噴發出幾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聲,他和騾子就那樣平穩地離開了視域,還是那麼可憐巴巴,那麼有永恆的耐心,那麼死一般的肅穆:他們身上既有幼稚的隨時可見的笨拙的成分也有與之矛盾的穩妥可靠的成分這兩種成分照顧著他們保護著他們不可理喻地愛著他們卻又不斷地掠奪他們並規避了責任與義務用的手法太露骨簡直不能稱之為狡詭他們被掠奪被欺騙卻對勝利者懷著坦率而自發的欽佩一個紳士對於任何一個在一場公正的競賽中贏了他的人都會有這種感情,此外他們對自人的怪僻行為又以一種溺愛而耐心到極點的態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對於不定什麼時候發作的淘氣的小孫孫都是這樣慈愛的,這種感情我已經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車彎彎曲曲地穿過迎面而來的山口,沿著山岩行駛,這時候,你已經不覺得車子在前進,只聽得排氣管和車輪在發出吃力的呻吟聲,永無窮盡的聳立著的山巒逐漸與陰迢的天空融為一體,此時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裡,想起那荒涼的小車站和泥濘的路還有那些在廣場上不慌不忙地擠過來擠過去的黑人和鄉下人,他們背著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車子和糖果,還有一支支從口袋裡杵出來的焰火筒,這時候,我肚子裡就會有一種異樣的蠕動,就象在學校裡聽到打鐘時那樣。

  我要等鐘敲了三下之後再開始數數①。到了那時候,我方開始數數,數到六十便彎起一隻手指,一面數一面想還有十四隻手指要彎,然後是十三隻、十二隻,再就是八隻、七隻,直到突然之間我領悟到周圍是一片寂靜,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說:"什麼,老師?""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②說。接下去是更厲害的屏氣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開小差,叫人怪難受的,在寂靜中手都要痙攣起來。"亨利,你告訴昆丁是誰發現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③。"接著大家的思想鬆弛下來了,過了一會,我擔心自己數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彎下一隻手指,接著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後又擔心慢了,再次加快。這樣,我總設法做到剛好在鐘聲報刻時數完,那兒十隻獲得自由的腳已經在移動,已經急不可耐地在磨損的地板上擦來擦去,那一天就象一塊窗玻璃受到了輕輕的、清脆的一擊,我肚子裡在蠕動。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坐著一動不動,扭來扭去。④她一時站在門口。班吉。大聲吼叫著。⑤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兒子⑥在吼叫。凱蒂、凱蒂!

  ①昆丁想起自己小時候等下課時用彎手指來計算時間的事。

  ②昆丁在傑弗生上小學時的教師。

  ③埃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1500?-1542),西班牙探險家。

  ④昆丁想起幾年前他在老家和一個名叫娜塔麗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

  ⑤又想起他妹妹凱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⑥這是康普生太太給小兒子換名字時所說的話。

  我打算拔腿跑開。⑦他哭了起來於是她走過去摸了摸他。別哭了。我不走。別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爾西。

  ⑦昆丁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事。在回大房子時,班吉哭了,凱蒂安慰他。

  只要他高興你跟他說什麼他就能用具子聞出來。他不用聽也不用講。⑧

  ⑧昆丁又想起100年給班吉改名那一天的事。

  他能聞出人家給他起的新名字嗎?他能聞出壞運氣嗎?

  他何必去操心運氣好還是壞呢?運氣再也不能讓他命運更壞了。

  如果對他的命運沒有好處,他們又何必給他改名呢?

  電車停下了,啟動了,又停了下來。⑨我看到車窗外許多人頭在攢動,人們戴的草帽還很新,尚未泛黃。電車裡現在也有幾個女人了,帶著上街買東西用的籃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員開始多於皮鞋捏亮戴著硬領的人了。

  ⑨回到"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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