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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過了一會兒,那最後一聲的顫音才停息下來。嫋嫋餘音在空中回蕩了很久,與其說是你聽到的還不如說是感覺出來的。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線中耶穌和聖法蘭西斯談論他的妹妹時曾經響過而現在還在響的所有鐘聲一樣。因為如果僅僅是下地獄?如果事情僅僅如此。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事情到這裡就自行結束。地獄裡,除了她和我,再也沒有別人。如果我們真的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讓人們逃之夭夭,光剩下我們倆在地獄裡。我犯了亂倫罪我說父親啊是我幹的不是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在我手裡時我並沒有。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會下地獄的她也會去我也會去的。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如果我們能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於是父親說那也是很可悲的,人們是做不出這樣可怕的事來的他們根本做不出什麼極端可怕的事來的今天認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們甚至都記不起來了於是我說,你可以逃避一切於是他說,啊你能嗎。於是我就會低下頭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響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風兒一樣吹拂著、像是一層用風構成的屋頂,很久以後人們甚至都無法在荒涼、無暇的沙地上把骨頭分辨出來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說起來吧①但是只有鐵熨斗才會浮起來。問題還不在你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夠幫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別的等等——問題是你明白你並不需要任何幫助。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文密司。達爾頓·艾密司。但願我是他的母親攤手攤腳地躺著一面笑著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親,我觀察著,看著他還未變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時站在門口②

  ①據《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二節,耶穌曾使死人復活。昆丁在這裡先想到妹妹凱蒂與達爾頓·艾密司發生不正常的關係,又想到他去與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槍交給他讓他開槍,他不敢開。接著又想起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最後又想到自殺,並想到自殺後自己的骨頭沉在河底的情形。

  ②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失身那天站在廚房門口的形象。

  我來到梳粧檯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們放在煙灰缸裡,把錶針擰下來也扔進了煙灰缸③。表還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過來,空白表面後面那些小齒輪還在卡嚓卡嚓地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耶穌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④,華盛頓從來不說謊⑤。父親從聖路易博覽會給傑生買回來過一隻錶鏈上掛的小玩意兒,那是一副小觀劇鏡,你眯起一隻眼睛往裡瞧,可以看見一座摩天樓,一架細如蛛絲的遊戲轉輪,還有針尖大的尼亞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灘紅跡。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開始覺得刺痛。我放下表,走進施裡夫的房間,在傷口上抹了點碘酒。我用毛巾把錶殼內緣的玻璃碎屑清了出來。

  ③昆丁對時間特別敏感,但不想感覺到時間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④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節。

  ⑤美國民間流傳關於喬治·華盛頓小時候的故事,說他從不說謊,寧願受父親責罰也要向父親承認是自己砍了家裡的櫻桃樹。

  我取出兩套換洗的內衣褲,又拿了襪子、襯衫、硬領和領帶,放進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舊西服、兩雙皮鞋、兩頂帽子還有我那些書以外,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我把書報到起坐室,把它們掇在桌子上,這裡面有我從家裡帶來的書也有父親說從前人們根據一個人的藏書來判斷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們根據他借了哪些書不還來判斷接著我鎖上箱子,在上面寫上地址①。這時響起了報刻的鐘聲。我停下手裡的活兒側耳傾聽,直到鐘聲消失。

  ①昆丁準備自殺。他把東西裝進箱子,以便讓別人以後帶給他的家人。

  我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塗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進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鈕等雜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進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張紙把皮箱鑰匙包上,放進一隻信封,外面寫上父親的地址。我寫了兩張簡短的字條,把它們分別封進信封。

  陰影還沒有完全從門前的臺階上消失。我在門裡邊停住腳步,觀察著陰影的移動。它以幾乎察覺不出的速度移動著,一點點爬進門口,把陰影逼口到門裡邊來。只不過等我聽到時她已經在奔跑了①。在鏡子裡只見她一溜煙地跑了過去,我簡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飛出鏡子,她那長長的百紗打著旋曳在後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隻手緊緊地把新娘禮服攥在胸前,一溜煙地跑出了鏡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接著她跑下門廊我就再也聽不見她的鞋跟響然後在月光底下她像是一朵雲彩,那團面紗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飄過,一直朝吼叫聲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後面,她擦緊她的新婚禮服,一直朝吼叫聲跑去、在那兒,T.P.在露水裡大聲說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卻在木箱下大聲吼叫。父親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銀護胸②。

  ①②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結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覺到凱蒂即將離開他,便在門外木箱下大聲吼叫起來。摯愛班吉的凱蒂聽到後不顧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②意思是:穿著大禮眼與白硬襯衣的父親也氣喘吁吁地跟著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裡夫說①,"怎麼,你還沒有……你這是去參加婚禮呢還是去守靈?"

  ①回到"現在",施裡夫從小教堂回來了。

  "我剛才起不來,"我說。

  "你穿得這麼整齊當然來不及了。這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今天是星期天嗎?"

  "我想,不見得因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會把我逮起來吧。"我說。

  "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學校廣場上溜達的那些學生①。你是不是也變得自高自大,都不願去上課了?"

  ①指波士頓,哈佛大學在離波上頓三英里的坎布裡奇。

  "我先得去吃點東西。"門口臺階上的陰影已經不見了。我走到陽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趕在我影子的緊前頭,走下一級級臺階。報半小時的鐘聲打響了。接著鐘聲不再響了,在空中消失了。

  "執事"①也不在郵局小我在兩個信封上都貼了郵票,把給我父親的那封扔進郵箱,給施裡夫的那封揣進衣服裡面的口袋,這時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兒見到執事的了。那是在陣亡將士紀念日②,他穿了一套C·A·R③的制眼,走在遊行隊伍裡。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個街角多等些時候,你總會見到他出現在這個或那個遊行隊伍裡。再前一次是在哥倫布或是加里波蒂或是某某人誕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裡,戴著一頂煙囪似的大禮帽,拿著一面兩英寸長的意大利國旗,抽著一支雪茄。在他周圍都是一把把豎起的掃帚和鏟子。不過,最後的一次遊行肯定是穿著C·A·R·制服的那次,因為施裡夫當時說。

  ①一個老黑人,他經常替哈佛學生辦些雜事。昆丁在宿舍裡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給他的。

  ②每年的5月30日,為美國的法定節日。

  ③C·A·R·——"共和國大軍",內戰時期對北軍的稱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爺爺當初是怎樣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說,"因此他現在才可以一天接連一天地遊行啦。要不是我爺爺,他還得象白人那樣苦苦幹活呢。"

  我在哪兒都沒有見到他。不過,即使是一個正正經經幹活的黑人,也從來不會在你想找他的時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說是一個揩國家油吃閒飯的黑人了。一輛電車開了過來。我乘車進城。來到"派克飯店",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飯。就在我吃飯時我聽到鐘敲響了。不過我想一個人至少得過一個鐘點才會搞不清楚現在是幾點鐘,人類進入機械計時的進程比歷史本身還要長呢。吃完早飯,我買了一支雪茄。櫃檯上的姑娘說五角錢一支的那種最好,我就買了支五角的,我點著了煙來到街上。我停住腳步,一連吸了幾口煙,接著我把煙拿在手裡,繼續向街角走去。我經過一家珠寶鐘錶店,可是我及時地把臉轉了開去,到了街角,兩個擦皮鞋的跟我糾纏不清,一邊一個,嘰嘰喳喳,象烏鴉一樣,我把雪茄給了其中的一個,給了另一個一隻五分的鎳幣。他們就放過了我。拿到雪茄的那個要把它賣給另外的那個,想要那個鎳市。

  天上有一隻時鐘,高高的在太陽那兒。我想到了不知怎麼的當你不願意做某件事時,你的身體卻會乘你不備,哄騙你去做。我能覺出我後脖頸上肌肉在牽動,接著我又聽到那只表在我口袋裡發出的嘀嗒聲了,片刻之後,我把所有的聲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裡那只表的嘀嗒聲。我轉過身來往回走,來到那個櫥窗前。鐘錶店老闆伏在櫥窗裡一張桌子上修表。他的頭有些禿了。他一隻眼睛上戴著一個放大鏡——那是嵌在他眼眶裡的一隻金屬筒。我走進店堂。

  店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啼踏聲,就象九月草地裡的一片蛐蛐兒的鳴叫聲,我能分辨出他腦袋後面牆上掛著的一隻大鐘的聲音。他抬起頭來,他那只眼睛顯得又大又模糊,簡直要從鏡片裡沖出來。我把我的表拿出來遞給他。

  "我把我的表弄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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