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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

  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簾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裡來了,聽見表在滴嗒滴嗒地響。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只表是一切希望與欲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reducto absurdum①,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面。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①拉丁語,正確的拼法應為reductito ad absurdum,意為:歸謬法。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滴嗒聲。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裡來。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鐘錶的滴嗒聲的。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覺滴嗒聲,隨著在下一秒鐘裡你又聽到了那聲音,使你感到雖然你方才沒有聽見,時間卻在不間斷地、永恆地、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就象父親所說的那樣:在長長的、孤獨的光線裡,你可以看見耶穌在對於地前進。還有那位好聖徒弗蘭西斯②,他稱死亡為他的"小妹妹",其實他並沒有妹妹。

  ②指弗蘭西斯·德·阿昔斯(Francis di 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侶,他著有《詠日》,裡面把"死亡"稱為"小妹妹"。

  透過牆壁,我聽到施裡夫③那張床的彈簧的格吱格吱聲,接著聽到他趿著拖鞋走路的沙沙聲。我起床,走到梳粧檯前,伸手在檯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過來面朝下,然後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簾上,我差不多能根據影子移動的情形,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因此我只得轉過身讓背對著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動物似的,腦袋後面是長著眼睛的,當影子在我頭頂上蠕動使我癢癢的時候,我總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養成的這樣一些懶惰的習慣,以後總會使你感到後悔。這是父親說的。他還說過,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齒輪輕輕的喀嚓喀嚓聲折磨死的。耶穌也沒有妹妹。

  ③昆丁在哈佛大學的同學,與昆丁台往一套宿舍,是加拿大人。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琢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父親說過,經常猜測一片人為的刻度盤上幾根機械指針的位置,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親說,這就象出汗一樣,也是一種排泄。我當時說也許是吧。心裡卻是懷疑的。心裡一直是懷疑的。

  如果今天是陰天,我倒可以瞧著窗子,回想對於懶惰的習性,父親又是怎麼說的。我想,如果天氣一直好下去,對他們在新倫敦④的人來說倒是不錯的。天氣有什麼理由要變呢?這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聲音響徹在

  ④美國康涅狄格州濱海一小城,哈佛大學與別的大學的學生的划船比賽在該處舉行。

  ①她徑直從鏡子裡跑了出來,從被圍堵在一個角落裡的香氣中跑了出來。玫瑰包玫瑰。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為小女舉行婚禮。②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馬利茇那種貞潔的花木。我說,我犯了亂倫罪了③,父親,我說。玫瑰。狡猾而又安詳。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卻沒有見到過划船比賽,那就應該要求退還學費。讓傑生去念大學。讓傑生上哈佛去念一年書吧。

  ①昆丁在這裡聯想起妹妹凱蒂結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那聲音響徹在"是英國詩人約翰,開波爾(John Keble,1792-1866)的詩歌《神聖的婚禮》中的半行,全句為:"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人世間最早的一次婚禮。"

  ②昆丁想起了他父親寄來的宣佈即將為凱蒂舉行婚禮的請柬。

  ③昆丁想起在妹妹與推銷員達爾頓·艾密司有了苟且關係後,他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其實沒有)的情形。

  施裡夫站在門口,在穿硬領,他的眼鏡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澤,好象是在洗臉時把他那紅紅的臉色染到眼鏡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曠課嗎?"

  "這麼晚了嗎?"

  他瞧瞧自己的表:"還有兩分鐘就要打鈴了。"

  "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他還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囁動。"我得快些了。再曠一次課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對我說——"他把表放回到口袋裡。我也就不再開口了。

  "你最好還是趕快穿上褲子,跑著去,"他說完,便走出去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房間裡走動著,透過牆壁聽他的聲音。他走進起坐室,朝門口走去。

  "你還沒有穿好?"

  "還沒有。你先走吧。我會趕來的。"

  他走出去了。門關上了。走廊裡傳來他那越來越微弱的腳步聲。這時我又能聽到表的滴嗒聲了。我不再走來走去,而是來到窗前,拉開窗簾,看人們急勿匆地朝小教堂①奔去,總是那些人,掙扎著把手穿進逐漸脹大的外套袖管,總是那些同樣的書和飄飛的翻領向前湧去,仿佛是洪水氾濫中漂浮的破瓦碎磚,這裡面還有斯波特②。他把施裡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別理他,施裡夫說,要是他光會追逐那些騷娘們,那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干。在南方,人們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樁丟臉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們抓瞎吹。童貞不童貞,這對女人來說關係倒不大,這是父親說的。③他說,童貞這個觀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設想出來的。父親說,這就跟死亡一樣,僅僅是一種別人都有份的事兒,我就說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他就說,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還不僅是童貞的問題,於是我就說,失去貞燥的為什麼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於是他說,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所有的事情,連改變它們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裡夫說④。他不就是光會追逐那些小騷娘們嗎;我就說,你自己有妹妹沒有?你有沒有?你有沒有?

  ①哈佛大學原來是為培養牧師而設立的學府,宜至二十世紀初,宗教氣氛仍然十分濃厚,學生每天上課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簡短的禮拜儀式。

  ②昆丁的同學。昆丁看見了他,想起了有一次與他吵架的事。

  ③昆丁想起他向父親"承認"自己有罪那次,父親跟他說的話。

  ④又回想到與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現在是施裡夫在勸昆丁不要為斯波特的自我誇耀生氣。

  斯波特在人群中間,就像是滿街飛舞的枯葉中的一隻鳥龜。他的領子豎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樣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羅來納州人,是個四年級生。他愛在俱樂部裡吹牛,說他第一從不跑著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沒有一次是準時的,第三四年來他沒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論上教堂還是上第一節課,他身上都是不穿襯衫,腳上不穿襪子的。到十點鐘光景,他一定會上湯普生咖啡館去要兩杯咖啡,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襪子,脫掉皮鞋,一面等咖啡涼一面穿襪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夥兒一樣,是穿著襯衫和襪子的了。別人都小跑著經過他的身邊,他卻一點也不加快步子。過了片刻,四方院子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一隻麻雀斜掠過陽光,停在窗臺上,歪著腦袋看我。它的眼睛圓圓的,很亮。它起先用一隻眼睛瞧我,接著頭一扭,又用另一隻眼睛來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脈搏跳動得還快。大鐘開始打點了。麻雀不再轉動腦袋換眼睛來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著我,直到鐘聲不再鳴響,仿佛它也在聽似的。接著它倏地離開窗臺,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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