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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 故事第八(3)


  「現在且請大家不要意氣用事,而要心平氣和地想一想:誰會認為你們的意見比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意見高明?沒有人會這樣想。那麼,莎罕朗尼亞嫁給了一個富貴世家的羅馬子弟第圖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這真是門當戶對。如果有人為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遺憾,那實在太不應當,也足見他不明事理。也許有人會說,他們並不非難第圖斯娶了莎孚朗尼亞,他們只恨他娶妻不擇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親友蒙在鼓裡。這也不是什麼新奇的事,何足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違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訂終身,或是與人私奔而後結為夫婦。還有些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結婚,而不是人家循規蹈矩來求婚的,她們的家屬迫不得已,只好承認,這些情形我也不必談了,而莎孚朗尼亞卻沒有碰到過任何這一類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讓給第圖斯,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正當的手續、體體面面的方式的。也許還有人會說,吉西帕斯不應當把她讓給這樣的一個人。這都是些娘兒腔的胡塗想法,完全由於他們缺乏見識。命運之神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採用種種新穎的手段、奇妙的方法,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說,我有件事情要辦理,而來給我辦這件事的並不是個哲學家,而只是個鞋匠,那麼只要他能夠勝任,我就不管他公開辦理也好,秘密辦理也好,我又何必計較呢?如果這個鞋匠辦事不力,那麼,這一次我謝謝他,下一次我再也不請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這一次辦理莎孚朗尼亞的婚事辦理得還不錯,那麼,你們責備他不擇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舉,跡近愚蠢了。如果你們信不過他,那麼你們這一次謝謝他,以後再也不要讓他轉手嫁你們的女兒就是了。

  「不過我應當跟你們說明白,我並沒有在莎孚朗尼亞身上使用任何詭詐或欺騙的手段,辱沒你們的閥閱家聲;我雖然是悄悄地娶她為妻,可是我並沒有以粗暴的手段來破壞她的貞操,也不象敵人那樣不擇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數;我確實是為她的青春美貌,為她的高貴品質,燃起了愛情的火焰;我知道你們非常愛她,倘若我竟採用了你們認為正當的那種辦法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為你們唯恐我把她帶到羅馬去。

  「因此我只有採用秘密的辦法,現在也不妨跟你們說個明白。我說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一件他所不願意做的事。再說,我雖是那樣愛她,可並不是以一個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歡,而是以一個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歡的。我先用好言好語和婚禮戒指向她求婚。問她願意不願意做我的妻子,她回說願意,我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這才和她同房的,這一點她自己也能證明。如果她認為自己受了欺騙,那可不應當怪我,只怪她自己當時沒有問一聲我是誰。這樣看來,無論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場來說,或是我自己以一個情人的身分來說,我們最大的錯誤和罪過就是不應該私下叫莎孚朗尼亞變成了第圖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們所以這樣誹謗他,威脅他,算計他,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萬一他把這位姑娘讓給了一個莊稼漢、流氓、或是奴隸,那時候你們又該怎麼辦?只怕就是搬出了鐐銬、打開了牢門、抽緊了絞索還出不了你們這一口氣吧?

  「這一層我們姑且不再談下去,時間局促,我因為家父去世。急於要回到羅馬去。我想帶著莎孚朗尼亞一塊兒去,所以我本來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現在也跟你們講個明白了。如果你們放得聰明一些,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就此罷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騙你們,污辱你們,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亞丟在這兒不管,讓她去受人譏笑,可是神不允許一個羅馬人存這種卑鄙的念頭!

  「所以說,莎孚朗尼亞已經是我的人了,這不光是歸功於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計和我自己在情感上的機智伶俐,也憑著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續。如果你們竟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甚至比神明都聰明,你們可以有兩個辦法來反對這件事,和我為難。第一個辦法:你們把莎孚朗尼亞留下來不讓我帶走,那你們可沒有權利這樣做,除非我同意;第二個辦法就是,把吉西帕斯當作一個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給你們出了多大的力。我現在也不打算進一步給你們指出這樣做有多麼愚蠢,我只是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奉勸你們平下這口氣,打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亞還給我,讓我和你們結為親戚,臨走的時候,大家和和氣氣,將來和你們有來有往。老實說,現在木已成舟,不管你們樂意也好,不樂意也好,如果你們存心為難,我就把吉西帕斯帶走,等我回到羅馬,我不管你們怎樣阻攔,也要把莎孚朗尼亞奪回來,因為她是名正言順屬￿我的。等我跟你們翻了臉,結了冤仇,你們才會知道羅馬人有多麼厲害!」

  第圖斯說完了這番話,怒容滿面,站起身來,手攙著吉西帕斯,走出了廟宇,而且還對他們搖頭示威,表示他們雖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們一方面被他那番聯姻結親的大道理說服了,也想和他言歸於好。另方面也給他最後那幾句話嚇唬住了,便一致認為,既是吉西帕斯不願意和他們攀親,那就最好和第圖斯結親,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圖斯結下了冤仇。於是他們就去找到第圖斯,跟他說,他們願意把莎孚朗尼亞嫁給他,和他攀親,也願意把吉西帕斯當作一個好朋友看待。接著,雙方盡了親友應有的禮數以後,便各各告辭回家,把莎孚朗尼亞送回到他那兒去。她本是個聰明的女人,眼見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便順水推舟,把從前對吉西帕斯的情意,轉到了第圖斯身上來,跟他一同到羅馬去,在那裡果然受到極其體面的接待。

  再說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幾乎沒有一個人瞧得起他;過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他,找了個藉口,把他連同他的一家人,從雅典驅逐出境,判他終身流放。他貧苦無告,光景淒慘,簡直淪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饑挨餓,來到羅馬找第圖斯,看看他是否還顧念舊情。到了那裡,他打聽到第圖斯依然健在,很受羅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門前,等待第圖斯回來。他落到這般難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開口叫他,只是設法讓第圖斯看見他,認出他,先來招呼他。不料第圖斯竟沒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過去;他只道第圖斯看見了卻故意避開他,這時候他想起了自己從前對他那樣仁至義盡,如今他卻忘恩負義,不禁恨恨地離開了,心裡非常沮喪。這時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餓,身邊又沒有一文錢,東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兒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無意中來到這城裡的一個荒涼地區,看見一個大洞穴,便走進去過夜。他先哭了一陣,哭得筋疲力盡,便倒在那光禿禿的地面上睡著了,說來好不可憐。

  天快亮的時候,有兩個盜賊帶了贓物來到這個洞裡。兩人為了分贓不均而大打出手,結果那強的一個殺死了那弱的一個,逃了。吉西帕斯聽得這片鬧嚷聲,又看著眼前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個大好機會,用不著自殺也可以結束自己的殘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兒不走,後來巡丁聞訊趕來,氣勢洶洶地把他逮走了。在審汛時,他一口承認那個人是他謀害的,謀害之後卻無法從那個洞中脫逃,執政官馬卡斯·瓦羅命令把他按照當時的習俗釘在十字架上處死。

  這時湊巧第圖斯來到執政官的法庭上,聽見人家在談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臉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認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為驚異:他的好友怎麼會遭到這般悲慘的命運,又是怎樣來到羅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認罪以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搭救得了他,於是急忙走上前去大聲說道:

  「馬卡斯·瓦羅,快把這個死囚叫回來,他是無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發現的那個死屍實在是我謀殺的,我這樁罪行已經夠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願意讓另一個無辜的人為我冤枉而死,否則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羅大吃一驚,可是全法庭的人都聽到他的話,他身為官員,名譽有關,不得不依法辦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來,當著第圖斯的面對他說道:

  「這件事對你性命攸關,我們沒有對你用刑,你怎麼競瘋到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認是你犯的?據你說,昨天晚上那條人命是你謀害的,現在這裡有一個人說,謀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來是第圖斯,心裡完全明白第圖斯這樣做是為了搭救他,報答他從前的恩典,不禁傷心地哭了起來,說道:

  「瓦羅,那人實在是我殺害的;第圖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現在已經太晚了。」

  只聽得第圖斯說道:「執政官,你也看得出這人是個外地人,而且你們在那個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時候,他手無寸鐵。你還可以看出,他所以這樣輕生求死,原是為了境況艱難,所以你應當把他開釋,來判處我應得的罪名。」

  執政官見他們兩人爭著認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這兩個人都不是正兇?他正在盤算著如何開脫他們,這時忽然走進來一個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個臭名昭彰的惡棍,全羅馬沒有哪個人不知道他,那條命案就是他幹的。原來他眼見這兩人平白無故地代他受過,不禁天良發現,就對瓦羅說道:

  「執政官,這回我是命裡註定要來排解這兩個人的爭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神明在鞭策著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這裡來投案不可。你們聽著:他們兩個人爭著認罪,其實誰都沒有罪。今天破曉時分被殺死的那個人是我殺的。當我和那個後來被我殺死的人分贓的時候,我看見這個苦命人正睡在那兒。至於第圖斯,用不著我為他洗雪,因為他的聲名已經傳遍了每一個地方,誰都知道他不是做這種事情的人。所以我請求你趕快釋放了他們,按照法律來判我的刑。」

  這件事傳到了屋大維耳裡,屋大維把他們三人都召了去,問他們為什麼一個個爭就死刑,他們把實情稟明。於是屋大維開釋了那兩個無辜的朋友,同時也赦免了那另外一個人,理由是,他能愛護那兩個好人。事後第圖斯先責備吉西帕斯不該不信任朋友和怕難為情,然後就歡天喜地,把他帶回家去,莎孚朗尼亞見了,感動得流出淚來,只當他是個親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陣。吃了些東西,精神恢復了,第圖斯就拿出一些體面的服裝來讓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貲房產,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維亞嫁給他為妻。各事辦妥之後,又對他說:

  「吉西帕斯,現在請你拿定主意:你是願意長遠住在我這兒呢,還是願意帶著我給你的一切回到阿凱亞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為受到故鄉的放逐,另方面有感於第圖斯的友情,便決定做一個羅馬人,長住在這個城裡。從此他和孚維亞,第圖斯和莎孚朗尼亞,兩對夫婦同住在一幢大屋子裡,極其融洽,彼此之間的友誼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樣看來,友誼真是一樣最神聖的東西,不光是值得特別推崇,而且值得永遠的讚揚,它是慷慨和榮譽的最賢慧的母親,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貪婪的死敵;它時時刻刻都準備捨己為人,而且完全出於自願,不用他人懇求。可惜現在很難看到朋友之間能夠這樣崇尚義氣了,這都是人類貪得無饜的心理所造成的過錯和恥辱,以致每個人都在斤斤較量著自己的利益,哪裡還顧它什麼友誼不友誼?早把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你們想,若不是為了友誼,天下還有什麼樣的感情、什麼樣的財富、什麼樣的親屬關係能夠使吉西帕斯那樣為第圖斯的戀情、眼淚和歎息所深深感動,以致把自己心愛的未婚妻也割愛于他呢?若不是為了友誼,還有什麼法律、什麼威脅、什麼恐懼能夠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隱蔽的地方、在黑暗裡、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雙臂、去擁抱那位美麗的姑娘呢——說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撫愛呢?若不是為了友誼,有什麼榮譽、什麼酬報、什麼職銜,能夠引誘吉西帕斯為了滿足一個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拋棄自己的親友和莎孚朗尼亞的親友,把那千萬人的無理取鬧和嘲笑誣衊置之不顧呢?

  再說第圖斯,他當時大可以裝做沒有看見他的朋友,那樣做決不會有人責備地,可是當他的朋友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時候,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捨身去救他,這是由於什麼力量的推動?友誼!第圖斯眼見他朋友走上了窮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廣大的家產來和他共享,他怎麼會那樣慷慨大方呢?為了友誼!他明知他朋友已經窮愁潦倒,卻大膽把自己的親妹子許配于他,這是為了什麼原因呢?為了友誼!

  我們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親友眾多,兄弟成群,兒女繞膝,財源茂盛,僕從如雲。可惜他們一個個都只為自己著想。連一片樹葉子脫下來都怕打破自己的頭,至於父兄師長有了天大的急難,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卻完全是兩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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