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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故事第七(2)


  那女人給他這樣一問,怔住了,她原以為當時這回事十分秘密,沒有一個人得知,僅僅在台達爾多被人謀害,屍體下葬的時候,一兩個知道她那一段隱私的朋友,說話中間,偶然漏了些口風,外界才有一點風聲罷了。她深探地歎了一口氣,說:

  「我看天主已經把人類的秘密全都對你揭露了,對你也不必再有什麼隱瞞了吧。我年青的時候,的確火熱地愛過一個不幸的青年,不想他會遭到慘死,我的丈夫又給捉去抵他的命。我聽到他的死訊,心裡好不難過,曾經痛哭了好幾場。當初他離開故鄉以前,我曾經對他冷酷無情,可是,不管我跟他分離了這麼多年,不管他已死於非命,我心坎裡還是擺不脫他這個人。」

  香客說:「你愛的不是那個死去的不幸青年,你愛的是台達爾多——不過暫且不談這個吧,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跟他斷絕往來,他可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

  「不。」她回答道,「他從來沒有什麼地方對我不起,我後來不理睬他,是因為聽信了一個倒楣的神父的胡說八道。我向他做懺悔,供出了我跟台達爾多的私情;他就咆哮如雷,大聲叱駡,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驚膽怕。他對我說,如果我不趕緊回頭,我就會給打入深而又深的地獄深處,永遠給魔鬼咬,給烈火燒,把我嚇得再不敢跟我那情人見面了,為了跟他從此斷絕來往,他寫信來也好,托人來也好,我一概不許進我的門。我怕他受了這打擊,絕瞭望,因此離開了故鄉;否則,只要他再堅持一段時期,那麼,我看到他的生命就象白雪在陽光下那樣慢慢消融,我再也硬不起這心腸來,到頭來一定會向他屈服的,因為我再沒有其他的欲念比對他的愛情更強烈的了。」

  「夫人,」那香客說,「叫你現在感到那樣痛苦的,不是旁的罪孽。就是這一個罪孽了。我知道台達爾多一定從沒強迫過你,你愛他原是出於你的自願,因為你從心坎裡喜歡他。後來他跟你幽會,兩個人結下了私情,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也有你的一份在內。你對他說的話,你為他做的事,都流露出了一片柔情蜜意,他從前愛你十分,到了這時光,就一萬分地把你愛上。我知道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假如真是這樣的話,你怎麼可以翻臉無情,就此不理睬他了呢?象這一類事總得慎重地想一想呀,要是你害怕做了這事,將來會後悔莫及,那麼不如乾脆不做的好。等他屬￿你、變做你的人兒的時候,你也屬￿他、成為他的人兒了。在他還沒屬￿你的時候,你盡可以愛怎麼就怎麼做,因為這僅是你個人的事;可是等你跟他成了情人,你卻忽然又要跟他一刀兩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因為你違反了他本人的意志,這就無異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寶貝。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自己是一個修士,所以把教會裡的人完全看穿了。如果在別人面前,我或者不能夠隨便說到教會裡的事,不過對於你,我不妨把那班修士的底細跟你徹底談一談,因為這對於你有好處,免得你一回上了當,以後還要上他們的當。

  「從前,做神父的確實都是些聖潔善良的人;但是在目前,那班大模大樣、自稱為神父的人,除了穿著一件長袍外,還有什麼修士的氣味呢;就連那件當作外表的長袍吧,也已經有失體統了。從前神父所穿的長袍,都遵照教規,只用極粗劣的布料,尺寸都有限制,只求蔽體,根本不講究式樣,表示他們輕視世俗的浮華。現在的神父可不同了,不是觸目耀眼的綾羅綢緞,他們就不穿上身,而且仿照大主教那種氣派,把袍子做得又長又大;他們穿著這種長袍,在教堂裡、在廣場中,好比一頭孔雀似的洋洋自得,根本不存一點羞恥心,這又跟世俗的子弟有什麼兩樣?他們的行徑又很象那漁夫;漁夫一心只想把河裡的魚兒一網打盡,他們披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外衣。佈置下無數陷阱和圈套,也是一心一意,只想迷惑那班天真的少女、寡婦以及愚夫愚婦,再也顧不到旁的責任了。說得坦白些,他們並沒真穿著神父的長袍,他們只是借這件黑袍子的光而已。

  「再說,從前的神父是要拯救眾生,現在的這班神父只知道金錢和女人,他們把地獄裡的陰森森的光景講得有聲有色,真是用盡心計去恫嚇那班無知的人,叫他們相信人生的罪孽只有捐獻和做彌撒可以洗滌。他們對人宣揚這一套話,因為他們做神父,原不是為了敬奉天主,只是出於卑鄙的動機罷了,他們貪吃懶做,要是不當神父就沒有什麼可當的了;人們相信了他們的胡言亂語,害怕自己亡故的親人在地獄裡受苦,就一個個甘心拿麵包啊、美酒啊、金錢啊來孝敬他們。

  「本來,舍施和禱告,的確可以洗滌人們的罪孽;可是,如果讓那班出錢的人知道了這些捐款是歸誰受用的,那麼只怕他們再也不會這樣慷慨,或者寧可把錢扔到豬欄裡去了吧。只是這班神父看得很清楚,一塊肥肉,分享的人愈少,吃得愈稱心。所以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只想用叫囂、用威脅、排斥別人,好獨吞他們心目中的一塊肥肉。他們譴責人們心中的淫念,就為了把這班罪徒從女人身邊嚇跑,那娘兒們就好歸他們自己受用;他們譴責重利盤剝,和妄圖不義之財,為的是讓別人聽信了這些話,害怕將來被打進地獄、永劫不復,趕緊把那些不義之財交出來之後,他們就好拿去做更闊綽的衣裳,去賄賂主教的職位,去添置種種財產。

  「逢到他們的所作所為遭到別人指摘的時候,他們乾脆回答你:『照我所說的話做去吧。別學我的榜樣!』以為這樣一來,哪怕天大的責任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了——倒像是那羊群應該比牧羊人更堅強、要經得起誘惑似的!許多神父都知道,一般人聽著他們這樣回答,不一定會懂得話裡的意義。我們現在的這班神父就希望大家照他的話做去,就是說,無非叫大家去填滿他的錢袋,把你們的秘密都告訴給他聽,要你們禁欲,安心忍耐,逆來順受,決沒有一句怨言——這些都很好,很冠冕堂皇;可是他們這樣勸人為善的動機何在呢?簡單得很,有些事如果聽任人們做去,他們自己就做不成了。

  「誰不知道,要過那種只吃飯不做事的舒服日子,沒有錢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錢全花在你自己的享受上,那麼叫那班修道院裡的修士又怎麼樣過他們的舒服日子呢?要是大家現在跟女人談情說愛,那麼女人還輪得到他們去追求嗎?如果你不講仁愛,受了侮辱不肯忍氣吞聲,那麼他還敢上你的門、來腐化你的家庭嗎?——不過我何必這樣不厭其煩地對你講這許多事呢?這班神父總是這樣給自己辯護:『照我所說的話做去吧,別學我的榜樣!』總是在明智的人士面前認錯認罪。如果他們沒有信心避免一切邪惡,過著聖潔的生活,那他們幹嗎不守在自己的老家裡呢?如果他們真是一心要做一個出家人,那麼為什麼不遵照《福音》裡的聖訓:『基督以身作則,誨人不倦』做去呢?但願他們先管好了自己,再來管別人吧。」

  「我親眼看見過成千個神父都是些色中餓鬼,他們調戲、勾引民間的婦女,這還不算,竟然還要誘姦那修女;而正是這班人,在禮拜堂的講壇上聲色俱厲地譴責這種行為。難道我們應該聽這種人的話,向他們請教嗎?誰愛這麼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過他們做得對不對,自有天主知道。

  「我們姑且退一步說吧,就算那神父指責你濫用愛情、破壞婚姻的盟誓,說你犯了滔天大罪,是不無理由的;那麼奪去一個男人的命根子,那罪惡是不是更嚴重呢?你活活地把他逼死了,或是把他放逐出去,叫他從此流落他鄉,那麼你是不是更加罪大惡極呢。誰都不能說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發生關係,就有不是的地方,也還是人情之常。可是用搶劫的手段對付一個人,把他謀殺、把他放逐,這卻是蓄意犯罪的行為呀。

  「我已經跟你說過,你既然把你的心許給了台達爾多,卻又忽然跟他斷絕關係,這就無異搶走了他的心上人;我現在更進一步說,就你而論,你實在等於殺害了他。你這麼待他冷酷,到後來直逼得他非自殺不可。根據法律的精神:促成罪行,跟一手造成罪行是同樣犯了罪的。你怎麼能否認,他這七年來流浪在外,都是給你害的。這樣看來,在這三條款項中,不論你觸犯了哪一項,你也已經犯了比跟他私下往來更重大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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