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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步走(8)


  這時,帥克神氣地揮了一下手。

  「老總!」他學著村長的口氣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瑞典戰爭時期,當部隊奉命要在一個村子宿營時,村長推辭來推辭去,不想幫他們的忙,於是他們把他吊死在附近的一棵樹上。今天在薩諾克有個波蘭神父對我說,既然軍隊要來宿營,村長應該把所有的鄉紳叫攏來,同他們一道挨門挨戶到各家去,說:『這兒可以住仨,這兒住四個,神父住宅裡讓當官的住。』只用半小時就安排停當了。」

  「先生,」帥克嚴肅地把臉轉向村長說,「離你這兒最近的一棵樹在哪兒?」

  村長沒聽懂這個樹字。帥克向他解釋說,就是一棵樺樹。橡樹,或是梨樹。蘋果樹,總而言之,所有長著結實樹枝的樹。村長還是沒醒悟過來,他一聽到舉出些果樹名來,嚇了一大跳,因為櫻桃已經成熟,忙說關於這類果樹他一無所知,只知道門口有棵橡樹。

  「那好,」帥克打了個隨便誰都能看懂的上吊的手勢說,「我們就把你吊死在你的小屋跟前,因為你應該知道:現在正在打仗,軍令叫我們在這裡。而不是在克羅辛卡宿營,你不能改變我們的戰略計劃;要不然,只好把你吊死,就象關於瑞典戰爭的那本書上寫的那樣。諸位,有一次,我們在大麥齊希契演習時就有過這麼回事……」

  這時,軍需上士打斷帥克的話說:

  「這你以後再給我們講吧,帥克,」他轉向村長說,「這是最後警告。快安排住處!」

  村長哆嗦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他對老總們全是一片好心,既然他們非要住在這兒不可,也許在這個村子裡還能夠找到個使他們滿意的地方,並說馬上去把燈提來。

  村長走出房去,這間房裡只點了一盞很小的煤油燈,掛在一張像是最大的殘廢人一樣的聖像下面。霍托翁斯基突然嚷道:

  「巴倫哪兒去啦?」

  還沒等他們環顧四周,爐後通向外面的小門輕輕地開了,巴倫從那兒走了進來,他掃視了一下四周,看看村長在不在,就象得了感冒似地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我到他的食品儲藏室去了一趟,往一個子裡抓了一把什麼放到嘴裡,如今粘在我的小顎上,它不鹹也不甜,是塊做麵包的發麵。」

  軍需上士用手電筒朝他照了一下,發現有生以來也沒見過這麼個塗抹得一塌糊塗的奧地利士兵,接著又發現巴倫的肚子鼓得跟個快要分娩的孕婦一樣,不禁嚇了一大跳。

  「你怎麼啦,巴倫?」帥克摸著他的肚子同情地說。

  「這是黃瓜,」巴倫啞著嗓子說,因為發麵脹得他上不去下不來的。「小心點兒摸,這是醃黃瓜,我慌慌張張吃了三條,剩下的給你們拿來了。」

  巴倫開始從懷裡掏出一條條黃瓜來分發給他們三個人。

  村長提著燈站在門口。他瞅見這幅光景後,畫著十字哀號著:

  「俄國人把我們的拿走了,我們的人又來拿了。」

  他們在一群狗的簇擁下進村子裡去了。那群狗一個勁兒跟著巴倫,如今又死盯著他的褲兜,裡面塞了一塊鹹肉,也是從食品儲藏室裡摸來的,由於貪心,瞞著沒告訴夥伴們。

  「幹嗎那些狗老跟著你呀,巴倫?」帥克問巴倫,巴倫考慮了好一陣子才回答說:

  「它們聞出我是一個好人唄!」

  卻沒說他的手在口袋裡抓著一塊鹹肉,有條狗的牙齒都碰著他的手了……

  在尋找宿營地的當兒,發現利斯科維茨這個村子很大,可是也確實被戰爭糟蹋得十分淒慘。雖然沒挨炮火摧毀,開戰雙方都不可思議地沒把它包括到戰區裡去;然而遭到破壞的希羅夫。格格博夫。霍魯布拉等村的難民都擠到這個村子裡來了。

  有的木屋裡竟然住了八戶人家。掠奪性的戰爭使他們失去了一切家產,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他們度過的這個時代就象遭到一場兇猛的洪水洗劫一樣。

  只得把連隊安排到村子盡頭的一所被破壞了的釀酒廠去住。發酵室可住下一半人。剩下的按十人一組分住在幾家田莊上,這些闊氣的田莊主是不讓一貧如洗。無田無地的難民住進去的。

  連部全體軍官,軍需上士萬尼克及所有勤務兵。電話兵。救護兵。伙夫,還有帥克都住在神父家裡。神父不肯收留附近的難民,所以他家房子很寬敞。

  他是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兒,穿著一件褪了色。滿是油污的教袍,吝嗇得幾乎啥也不吃。他父親從小教他痛恨俄國人,可是他對俄國人的仇恨突然消失了;因為俄國人在這兒時,他家裡也住了幾個從貝加爾湖來的大鬍子哥薩克人,可是沒動過他家的雞鵝;俄國人撤走後,奧地利人卻把他家的家禽吃了個精光。

  等匈牙利人進了村,把他蜂房裡的蜂蜜全掏走了,他對奧地利軍隊的仇恨自然更深。如今他滿腔怒火地盯著這幫夜行的不速之客,出氣地聳著肩膀,在他們面前來回踱著說:「我啥也沒有。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叫花子。諸位,你們在我這兒連一塊麵包也找不到。」

  最悲傷的莫過於巴倫,他差點兒為這種貧困而哭出來。他的腦子還一直在模糊地設想著肉皮香甜的小豬仔。他這時正在神父的廚房裡打著瞌睡,不時有個細個子。替神父當長工兼廚子的半大孩子進來查看一番:他得嚴加看守,以防被盜。

  巴倫在廚房裡什麼也沒找到,只在鹽碟上發現一張包過小茴香的紙,他立刻把小茴香都倒進了嘴裡。茴香的香味引起了他想吃小豬仔肉的食欲幻覺。

  神父住宅後面那家釀酒廠的院子裡,野戰伙房的鐵鍋下面火焰熊熊,鍋裡燒著水,水裡啥也沒有。

  軍需上士和伙夫跑遍全村去找豬,可是白費力氣。走到哪兒都聽到這麼個回答:俄國人把什麼都吃光拿走了。

  後來他們又把酒館裡一個猶太人叫醒,那傢伙捋了捋兩邊的鬈髮,裝出一副因為不能為老總效勞而十分難過的樣子,到後來還是硬勸他們買下他的一頭老掉了牙的老牛,瘦得只剩皮包骨。快要倒斃的畜生。他要價很高,還扯著鬍鬚發誓說:在整個加里西亞。整個奧地利和德國,甚至在整個歐洲。整個世界都找不到這樣好的牛。他連哭帶號地說,這是奉耶和華的旨意降生到世間來的最肥的牛。他指著他的祖先賭咒說,從沃羅齊斯卡來的人都到這兒參觀過這頭牛,四鄉鄰里都把它當作神話來談論,說它實際上不是一頭母牛,而是一頭最有油水的閹牛。最後,他在他們面前跪下來,忽而抱著這個的腿,忽而抱住那個的腿哀求道:「你們寧可把我這可憐的猶太老人宰了,也別不買這頭牛就走。」

  他的呼號把大家都弄迷糊了。結果他們硬是把這頭任何收購死牲口的販子都不會要的臭屍拖到了戰地伙房。猶太人把錢放進衣兜以後,還在他們面前哭訴了好半天,說,這麼壯實的一頭牛賣得這麼賤,他們簡直讓他破了產。毀了他,以後他只有靠乞討過日子了。他求他們把他吊死,因為他想不到在晚年竟幹了這麼一樁蠢事,為此他的祖宗在墳裡也要睡不安逸。

  他還在他們面前的塵土地上打了一陣滾,突然從身上抖掉悲哀跑回家去,在小房裡對他的老婆說:「Elsalébn(猶太語:伊麗莎白。),大兵都是些笨蛋,你的唐納機靈透啦!」

  這頭牛可真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有一陣子教人覺得根本沒法把它的皮剝下來。剝的時候他們好幾次硬把皮撕開,底下露出一股扭得象船上的幹纜繩一樣的腱子來。

  這時,他們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袋土豆,便開始絕望地煮起這堆筋骨來,小灶上的伙夫正在為軍官們用這副骨頭架子拚命地熬點什麼來吃。

  假如能把這頭怪物稱為牛的話,這頭老牛可給所有當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乎可以肯定,後來在索卡爾一仗前,軍官們只要一使士兵們想起利斯科維茨那頭牛,十一連的士兵准會帶著可怕的呼喊和憤怒,緊握刺力撲向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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