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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步走(9)


  這牛太可惡,連一點兒肉湯也熬不出來。肉越煮越跟骨頭粘在一起,硬得跟一個整整半個世紀呆在公事房裡啃公文的死官僚一樣。

  身為聯絡角色的帥克,始終保持著連本部與伙房之間的聯繫,以便知道牛肉何時煮好。最後他向盧卡什上尉報告說:

  「上尉先生,都變成個瓷器了。這頭牛的肉硬得可以用來劃玻璃。伙夫巴沃利切克同巴倫試著咬了一下,結果伙夫掉了一顆門牙,巴倫掉了一顆臼齒。」

  巴倫陰沉沉地站在盧卡什上尉面前,把那顆用《讚美詩》上扯下的紙包著的臼齒交給盧卡什上尉,結結巴巴地說:

  「報告,上尉先生,我已經盡力而為了,我這顆牙是在軍官食堂裡掉下來的,當時我想試試看這牛肉能不能做肉排。」

  窗子那邊一張躺椅上有個愁眉不展的人欠起身來,這是杜布中尉,是救護隊把他用雙輪車運來的,他已經完全不行了。

  「請諸位安靜一點兒!」他用絕望的聲音說,「我不行了。」

  他又躺回到舊躺椅上去。躺椅上的每條縫裡都有成千上萬的蝨子蛋。

  「我很累,」他悲傷地說,「我又虛弱又病重,請你們別在我面前談論牙齒問題。我家的地址是:斯米霍夫城查理士大街十八號。我要是活不到明天早上,請你們委婉地把這噩耗通知我家裡的人,請你們別忘了在我的墓碑上寫明我在戰前是一位中學教員。」

  然後他輕輕地打起鼾來,沒有聽到帥克念的幾句送葬歌上的歌詞:

  你對馬利亞犯了罪孽,
  你任歹徒達到了目的,
  讓你的勤奮把我拯救。

  這以後,軍需上士又得知,這該死的牛肉還得在軍官食堂煮上兩個鐘頭,根本談不上煎肉排,頂多能做點醬汁肉丁。於是作出決定:在吹吃飯號之前,先讓士兵們去睡一大覺,因為反正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把晚飯做出來。

  軍需上士萬尼克從哪兒弄了點乾草鋪在神父家的飯廳裡,自己躺在上面,他神經質地撚著鬍鬚,對躺在舊臥榻上的盧卡什上尉輕聲說:

  「請您相信我,上尉先生,這樣的牛肉我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就沒有吃過。」

  這時,電話兵霍托翁斯基坐在伙房裡點著的一根教堂裡用過的蠟燭頭前,給他老婆寫一封信存著,省得營裡的戰地信箱號碼確定之後再來費神。他寫道:

  我可愛的、親愛的妻子,最親愛的鮑仁卡:

  現在已是深夜,我一直在想你,我的心愛的。我仿佛看見,當你望著枕旁空著的那半邊床時,你也在想我。你得原諒我在這個時候聯想到許多事兒,你知道得很清楚:自從打仗以來,我一直在前線,我也從許多受了重傷回家休養的朋友們那兒聽到說,當他們知道有些無賴勾引他們的老婆後,感到比死還難受。親愛的鮑仁卡,我不得不給你寫這些,我也感到很難受。本來不想給你寫這些的,可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曾親自告訴我,我並不是頭一個和你相愛的男人,在我前邊還有個米古拉什大街上的克勞斯先生。夜裡我一想到這個缺胳臂少腿的傢伙可能趁我不在時又會去纏你時,親愛的鮑仁卡,我恨不能當場把他掐死。很長時間我都控制著沒提這事兒,可我一想到他又會來追你,我的心都碎了。我只提醒你一點,我絕不容許在我身邊有這麼一頭跟誰都可以鬼混的母豬來玷污我的名譽。親愛的鮑仁卡,請原諒我說了直話,但要當心別教我聽到關於你的一點兒閒話。要是我聽到什麼,我就把你們兩人的五腑六髒都挖出來。因為我什麼都幹得出來,把命豁出去也在所不惜。千百次吻你,問候爹媽。

  又:別忘了你姓我的姓啊。

  你的托諾烏什

  接著又寫了另一封待發信:

  我最親愛的鮑仁卡:

  等你收到這幾行字時,我們已經打了一大仗。我們有幸打勝了。我們大約擊落了十架敵機,打死了一個鼻子上長著疣子的將軍。當戰鬥最緊張。榴霰彈在頭頂上飛竄時,我想到了你,親愛的鮑仁卡,我想像著你大概在幹什麼,近來怎麼樣,家中情況如何;同時,我總在回憶著我們那次在啤酒店的情景,你那次把我領回家,第二天你累得手都疼了。現在我們又要往前開拔了,我沒有時間再接著把信寫下去。希望你忠實於我,因為你知道,在這方面,我是個鐵面無情的人。我們要出發了。吻你一千次,親愛的鮑仁卡,願你萬事如意。

  你的誠摯的托諾烏什

  霍托翁斯基寫到這裡打起瞌睡來,便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去。神父沒睡覺,在住宅各處轉來轉去。他推開廚房門,為了節省,把霍托翁斯基旁邊點著的那半截教堂的蠟燭吹滅了。

  飯廳裡,除了杜布中尉以外,誰也沒有睡覺。軍需上士萬尼克接到一份從駐在薩諾克的旅部辦公室下來的新的給養規定。他仔細一研究,發現實際上軍隊離前線越近,供應品就越減少。當他看到規定裡還有禁止給士兵的湯裡放蕃紅花和生薑這麼一條時,忍不住笑了。規定裡還有一條:戰地伙房必須把骨頭收集起來送到後方師部倉庫去;但寫得不夠清楚,因為沒寫明是什麼骨頭,是人骨頭呢,還是被宰殺了的牲口骨頭。

  「你聽我說,帥克,」盧卡什上尉打著哈欠說,「在我們開飯之前,能不能給我們聊點什麼?」

  「那沒問題,」帥克回答說,「在我們等到這頓飯之前,上尉先生,我可以給您講完整個捷克民族的歷史。眼下我先講講塞德爾昌斯科縣的一位郵政局長太太的歷史。她在她丈夫去世後接替了他的位置。我一聽到人家講起戰地郵政,馬上就想起她來了,儘管她跟戰地郵政什麼關係也沒有。」

  「帥克,」盧卡什上尉在臥榻上說,「你又開始說蠢話了。」

  「是,報告,上尉先生,這確實是一個愚蠢透頂的故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想起講這些蠢事來的。要不是天生的蠢事,就是年少時的回憶。上尉先生,在咱們這個地球上啥樣的人都有,約賴達廚子算說對了。他有一回在布魯克喝醉了,掉到溝裡爬不上來,便在那兒嚷嚷說,

  「』人天生就有責任認識真理,以便通過自己的靈魂來掌握與永恆的宇宙間的協調,使自己不斷發展。提高,逐步進入到更高境界。更有文化和更加充滿愛的世界。』我們想把他從溝里拉上來,他又抓又咬。他以為是躺在家裡,等到我們把他扔回溝裡時,他才苦苦哀求我們把他從那兒拖上來。」

  「這跟那郵政局長太太又有什麼關係?」盧卡什上尉絕望地喊道。

  「這是個長得蠻不錯的娘兒們,但也夠可惡的。上尉先生,她能掌管整個郵局的事兒,可就是有一個毛病,以為所有的人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所以每天工作之餘,她總要向公事房的人打聽一番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有一次她一大清早上林子裡去采蘑菇,她清清楚楚注意到:當她走過學校時,那兒的一位男老師已經起床,向她問好,還問她這麼早上哪兒去。她說她采蘑菇去,那位男老師說呆會兒他也要去。她由此斷定:那位男老師對她這老妖精存有什麼不良之心。後來,當她見到他真的從林子裡走出來時,她嚇了一大跳跑掉了,並馬上給地區教育委員會寫報告說那教員想強姦她。他們對那教員進行審查。為了不使事情鬧大丟醜,學校檢查官親自參加審訊,他讓憲兵警官判斷這教員是不是幹得了這種事,憲兵警官看了一下檔案,說這不可能,因為有一次這教員曾被神父告發說他跟神父的侄女兒相好(神父自己常跟這侄女在一起睡覺);可這教員拿到了縣級醫師開的證明,說他六歲時從梯子上跌到地上時得了陽萎症,無性交能力了。這女混蛋到處散佈說憲兵警官。學校檢查官。縣級醫師。所有人都受了這教員的賄賂,所以不負責任。她自己也受到法醫的檢查,他們給了她個鑒定,說她雖然愚蠢怪誕,但她什麼行當還都能幹得了。」

  盧卡什上尉忍不住嚷了起來:

  「我的老天爺,」還補充一句說,「帥克,要不是怕倒了我晚飯的胃口,我真想對你說句最難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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