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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步走(7)


  巴倫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可我家裡靠我當家啊!」

  「去它一邊當家吧!」帥克勸慰他說。「為皇上犧牲更好。難道軍隊裡沒教會你認識到這一點?」

  「他們只輕描淡寫提過一下,」愚笨的巴倫回答說,「那是在他們把我趕到操場去下操的時候。後來,我再也沒聽到過類似的話了,因為我當了勤務兵……。可皇上起碼也該把我們喂飽一點兒呀!」

  「你可真是頭不知飽足的豬。士兵在戰鬥之前,壓根兒就不該吃東西。關於這一點,翁特格裡茨大尉還是好幾年前在學校時就向我們講過了。他經常對我們說:『混小子們,要是發生了戰爭,到了前沿陣地,你們可別在打仗之前把肚子撐個死飽。誰要是吃得過飽,子彈一進肚子,馬上就得完蛋,因為一挨子彈,所有吃下去的東西就從腸子裡漏出來,那你馬上就會發炎死去;但是,如果肚子裡什麼也沒有,一槍打到肚子裡就跟沒事兒一樣,好比挨黃蜂螯了一下,痛快得很。』」

  「我消化得快呀,」巴倫說,「我的腸胃裡從來留不了多少東西。比方說吧,我吃下滿滿一盤饅頭片和豬肉白菜,半小時之後就剩不了多少,也就那麼三匙子吧,其它的統統消化掉了。有人說吃下一隻狐狸,拉出來還是一隻狐狸,只要一洗淨,加點酸的調味汁又可以再吃;我可相反,我要是把幾隻狐狸吃下去,換了別人興許能把肚皮撐破,可我去趟廁所,只能拉出點黃稀屎來,跟小孩拉的似的,別的都被我吸收了。」

  「朋友,我的肚子呀,」巴倫對帥克親昵地說,「連魚骨頭。李子核都能消化掉。有一回我有意數了一下,我一口氣吃下了七十個帶核的李子饅頭,等到要解溲時,我溜到後院,拉在一個小桶裡,我把李子核擱在一邊。一數,七十個果核在我肚子裡消化了一半多。」

  巴倫費勁地舒了一口長氣:「我老婆用土豆泥做李子饅頭,裡面還擱上點乳渣,這樣更富有營養。她總愛撒上些罌粟籽卻不肯放碎乾酪;我可偏偏喜歡吃那種碎乾酪。為這個有一回我還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懂得珍惜家庭幸福啊!」

  巴倫停了停,咂了一下嘴,舌頭舔了一下上顎,然後淒涼而輕柔地說:「你知道,朋友,如今我沒啥可吃的了。我仿佛覺得我老婆說得對,按她的想法放罌粟籽更好。那時我總覺得那籽兒鑽牙縫,如今我倒認為,鑽就鑽好啦。我老婆可受夠我的罪了:我硬要往肝香腸裡多放一些馬約蘭,總是要跟她作對,她為這不知哭過多少。有一回我把她這可憐的揍得躺了兩天,因為她做晚飯時不肯給我殺火雞而只宰了只公雞。」

  「朋友們,」巴倫哭了起來,「如今哪怕有不放馬約蘭的肝腸和公雞也好啊!你喜歡吃蒔蘿汁嗎?為了讓我喝這玩意兒也鬧翻了天。今天我簡直會拿它當咖啡喝哩!」

  巴倫慢慢地把剛才臆想出來的危險忘了。在靜靜的黑夜裡,雖然他們一直朝利斯科維茨走去,他還不停地給帥克講述他過去沒珍惜什麼,如今想吃什麼,饞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電話兵霍托翁斯基和軍需上士萬尼克跟在他們後面。

  霍托翁斯基時萬尼克說,根據他的看法,世界大戰是荒誕可笑的。糟糕的是,要是哪兒電話線出了毛病,即使在夜裡你也得去修理。更糟糕的是,過去打仗,根本沒有探照燈,如今正當你在搶修那些該死的電線時,敵人的探照燈一下子就能把你找到,整個炮兵隊都會朝著你開炮。

  在他們為連隊物色宿營地的那個村子裡,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汪汪叫著,他們不得不停止前進,研究一下怎麼來對付這些畜生。

  「咱們往回走怎麼樣?」巴倫輕聲說。

  「巴倫呀巴倫,我們要是去告發,你就得被當作膽小鬼槍斃掉,」帥克對他說。

  狗越叫越凶了,甚至連南面羅巴河邊。克洛津卡和別村的狗也叫了起來,帥克朝著寂靜的黑夜嚷道:

  「趴下!趴下……趴下!」就象他當狗販子時對他自己的狗那樣呵斥。

  狗叫得更凶了。軍需上士萬尼克對帥克說:

  「別朝它們那麼嚷嚷啦,要不然,你會把整個加里西亞的狗都惹得對咱們叫起來的!」

  「這類情況,」帥克回答說,「在塔博爾演習時也發生過。我們夜裡開進一個村子,狗汪汪汪猛叫起來,四周圍都住著人家,狗叫聲從一個村子傳到另一個村子,一直這麼往下傳。當我們駐紮的那個村子裡的狗叫聲平息了時,又聽到遠處傳來狗叫聲,比方說還是從佩赫希姆瓦村傳來的,這一來咱們村的狗又叫開了;過一會兒,塔博爾的。佩赫希姆瓦的。布傑約維策的。霍姆波爾的。特舍波尼的。伊赫拉瓦的狗統統叫了起來。我們的大尉,那個神經質的老頭兒受不了這狗叫聲,他一夜沒合眼,老是走過來問巡邏兵:『誰在叫?叫些什麼?,士兵報告說狗在叫,他一聽火啦,等我們演習時,他把那些巡邏兵關了三天兵營禁閉。後來每次行軍都要推選個』狗小隊,。隊員打前站,任務是通知村民:在我們宿營的地方,夜裡一條狗也不許叫,違者格殺勿論。我也是這個狗小隊的隊員。我們來到米萊夫斯科區的一個村子,我稀裡糊塗通知村長說:誰家的狗在夜裡叫了,出於戰略原因,狗的主人格殺勿論。村長嚇壞了,馬上套車上總參謀部為全村老少求情。那兒根本不讓他進門,衛兵差點兒沒對他開槍,他只好又回到村裡,在我們開進村子之前,村民用布把狗拴在身邊,惹得其中的三條發火了。」

  大家邊聽著帥克講述狗在夜裡害怕香煙的微火的情況,漸漸走近村子。不幸的是誰也沒煙可抽,所以帥克的治狗妙法也就毫無積極效果;但是可以看出,那些狗也會因為高興而吠叫,因為它們懷著眷戀之情,想起了過路的軍隊總是給它們留下點可吃的東西。

  它們老遠就感覺到這些人離得越來越近,而他們離去時,總要留下點骨頭或馬屍。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有四條狗跑到帥克身邊,高興地向他友好地搖著尾巴,還把腿抬了起來。

  帥克撫摸它們,在黑夜裡象對孩子們一樣地對它們說:「喏,我們已經到了這兒啦,要在你們這兒睡覺覺。吃包包,還把小骨頭呀,肉皮呀留給你們。噢!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趕路開到敵人那裡去羅!」

  村子裡一座座小農舍點燃了燈。他們走到頭一所木舍,敲門問村長住在哪兒。裡面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女人聲音,用一種既非波蘭話也非烏克蘭話的腔調回答說她的男人在部隊上,小孩子正躺在床上出天花,說莫斯科人把家裡的東西都搶光了,丈夫上前線之前叮囑她晚上不管誰叫門都不要開。直到他們把門敲得更響,說他們是奉命來找宿營地的時候,一隻看不見的手才把門兒打開讓他們進去。一到裡面就發現這兒住著的正是村長。他白費力氣地對帥克說,他自己並沒有裝那個尖厲刺耳的女人聲音,說他睡在乾草上來著;他老婆要是突然一下被人吵醒,便會胡言亂語,連她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至於給全連找宿營地,他說村子太小,連一個士兵呆的地方也沒有,根本沒有睡覺的地方,這兒也沒東西可買,統統給俄國人拿走了。

  他說要是老總們不嫌棄,他願領他們到克羅辛卡去,那兒有大莊園,離這兒只有三刻鐘的路程;那兒有的是地方,每個士兵可以蓋上一張羊皮;母牛也多,每個士兵可以裝上一飯盒牛奶;那兒的水也好,軍官們可以在莊園主的城堡裡睡覺;可是在利斯科維茨這兒呢,只有疥瘡和蝨子。他自己曾經有過五頭牛,可全都給俄國人牽走了,結果他想弄點牛奶給生病的孩子喝還得跑到克羅辛卡去。

  仿佛為了給他的話作證,木舍旁邊牛棚裡的牛哞哞地叫了起來,隨後又聽見那尖厲的女人聲音對著那些倒楣的母牛嚷嚷說,巴不得它們都得霍亂死掉。

  牛叫聲並未使村長著慌,他邊穿套靴邊接著說:

  「咱們這兒唯一的一頭牛是鄰居沃依采克的,老總們剛聽到叫的就是它。這是一頭病牛,一頭可憐的畜生,俄國人把它的牛犢子牽走了。打這以後就再也擠不出奶來了,但牛的主人捨不得把它殺了,心想聖母總有一天會使一切都變好的。」

  他在說這些話的當兒,順手把羊皮大衣穿到身上。

  「老總們!咱們現在就到克羅辛卡去吧!可能連三刻鐘也用不著。看我這個老糊塗說到哪裡去了,連半小時也用不著。我認得一條近路,過一條小溪,然後走到一棵橡樹那兒,再穿過一座小樺木林子……那村子很大,酒鋪裡的白酒勁兒也很足。咱們走吧!老總,還猶豫什麼呢?得讓你們這個有名氣的團隊的老總們有個乾淨。舒適的地方歇腳啊,跟俄國人打仗的皇帝和國王陛下的官兵肯定需要一個乾淨的宿營地。舒服的宿營地……可我們這兒呢?盡是蝨子 、疥瘡、天花、霍亂。昨天在我們這個該死的村子裡就有三人得霍亂死了……最仁慈的上帝也詛咒這個利斯科維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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