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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匈牙利大地上行進(7)


  「老天爺!」萬尼克發火了,「我現在得治治那些排長!那些懶鬼排長各行其事,不把排裡的名單送來,這能怪我嗎?我能閉門造車。胡編一氣不成?我們這個先遣連就是這麼個德行!這些事兒也只能出在我們十一先遣連。這我早就料到,早就知道!我一分鐘也沒懷疑過,我們這兒是一團糟。伙房裡今天少四份口糧,明天又會多出三份來。這些強盜哪怕通知我一聲是不是有人進了醫院也好啊!上個月,我的名單裡還有個叫尼科德姆的,臨到發餉的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得了急性肺炎死在布傑約維策的肺癆醫院裡了。我們還一直為他領口糧哩。我們發過他一套軍裝,天曉得他那套軍裝搞到哪兒去了。上尉自己不好好管教他的連隊,還說我是個笨騾。」

  軍需上士萬尼克氣呼呼地在車廂裡來回踱著。「要是我當連長,什麼事兒我都照規定搞得有條不紊!對每一個士兵的情況都了如指掌。讓軍士每天給我報兩次名單。可是我們現在的這些軍士都是些飯桶,毫無辦法!最糟糕的是那個叫齊卡的排長,成天開玩笑,說調皮話。我告訴他科拉希克已經由他們排調到輜重隊去了,他第二天報來的名單還是老樣兒,好象科拉希克還在他們排似的。天天都是這麼個樣兒,到頭來還管我叫笨騾……不,上尉先生,您這麼搞要失人緣的!連隊的軍需上士是軍士一級的官兒,不是上等兵,誰都可以拿來擦……」

  一直張著嘴巴聽他們講話的巴倫,如今替萬尼克說出了他那個沒有說出來的文雅字眼兒(指「屁股」,說它是「文雅字眼兒」,是說的反話。),他大概也想插進來聊聊天了。

  「去去,沒你插嘴的份兒,」怒不可遏的萬尼克說。

  「你聽著,巴倫!」帥克忽然想起來了,「上尉先生讓我告訴你:到布達佩斯時,要你給他送小麵包到車廂去,還要點兒肝泥餡兒餅,在上尉床底下那口箱子裡的錫箔紙裡。」

  巴倫大漢立刻沮喪地垂下他那兩隻猩猩長臂,就這麼坐了好長一會兒。

  「肝泥餡兒餅已經沒有了,」巴倫望著車廂的髒地板,用細微而絕望的聲音說。

  「已經沒有了,」他又斷斷續續地重複了一句。「我以為……我在開車之前把它打開了……我聞了聞……看看壞沒壞……我嘗了嘗,」他用真心絕望的腔調喊出了這些話,大家一聽就完全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把它連錫箔紙一塊兒吃了,」萬尼克站到巴倫面前,感到一種快意,因為現在他用不著再費勁去證明上尉罵他的這種笨騾不只他一人。現在很清楚了,名單數字之所以總有些出入,更深的原因在於還有別的一些笨騾;此外,他感到快意的是,話題轉了,吃不飽的巴倫成了嘲笑的對象和新的悲劇事件。萬尼克這時特別想對巴倫說幾句不順耳的訓詞。可是走陰巫師伙夫約賴達制止了他。約賴達放下他心愛的書……一本古代印度的佛經譯本,轉向沮喪已極的巴倫這位甘願承受命運的新的打擊的人說:「巴倫,你得管住自己,不要喪失對自己。對命運的信念。你不能把人家的功勞記在自己的賬上。以後碰到要偷吃人家的東西這類問題的時候,你就問問自己:『肝泥餡兒餅跟我有什麼相干?,」

  帥克覺得有必要舉個實例來解釋這個論點:「巴倫,你對我說過,你們家鄉快要宰豬。熏肉了,你一打聽到我們的野戰軍郵信箱號碼,就讓家裡人給你寄熏肉來。你想想看,假如這些熏肉由戰地郵局送到了我們連,我跟軍士先生一人割下一塊來。我們吃得很香,就再來一塊,你一塊我一塊地把那塊熏肉吃個精光,跟我認識的一個叫科采爾的郵差幹的一樣。他得了骨瘍病。起初齊踝部把他的兩隻腳鋸;後米,又齊膝蓋鋸了;後來,又鋸了大腿;要不是他死得及時,就得把他一段一段鋸掉。巴倫,你想想看,要是我們也跟你吃上尉先生的肝泥餡兒餅一樣把你的熏肉都吃了,你會怎麼樣?」

  巴倫大漢痛苦地望著大家。

  「全靠我說情,」軍需上士提醒巴倫說,「你才留在上尉先生身邊當勤務兵。要不然,你得隨救護隊到戰場上抬傷兵。在杜卡拉山下,為了抬回一個被鐵絲網紮穿了肚子的準尉,我們一連三次派擔架兵上去都是有去沒回,一個個腦袋開了花。直到第四批擔架隊員去才把他抬下來,可是在去包紮所的路上,準尉就死了。」

  巴倫這時已忍不住抽泣起來。

  「真不害腺,」帥克輕蔑地說。「虧你還是個軍人……」

  「可是我天生就不是當兵的材料!」巴倫哭喪著臉說,「我是個大肚漢,我總是吃不飽,這是真的。這都是硬讓我脫離我過慣了的生活的緣故。這是我家祖傳下來的。我死去的父親,他在普洛季維飯館裡跟人家打賭說,他能吃下五十根香腸,兩個大麵包,結果他贏了。我有一次跟人家打賭,吃了四隻鵝,兩大盤饅頭片加白菜。在家裡,吃過午飯後,我還想吃點什麼,便進貯藏室去切一塊肉,叫人去取一罐啤酒,兩公斤熏肉。我們家有一個雇農,叫沃麥拉,是個老年人,他總是提醒我別吃得那麼多,別死撐。他說,他記得他爺爺給他講過一個大肚皮的故事,說打仗的年月,一連八年,五穀不生,人們用乾草和麻餅(榨過油的亞麻餅,一般是當飼料和肥料用的。)烤成一種食物。沒麵包吃,往牛奶裡放點奶渣,那就是過節的盛餐了。那個大肚皮鄉下人,過了一個禮拜就死了,因為他的胃口過不慣荒年……」

  巴倫抬起他那愁苦的臉:「可是我想,上帝即使要懲罰犯罪的人,他也總不會失掉他的憐憫心吧。」

  「上帝把這些大肚皮帶到世界上來,他就會照應他們的,」帥克說:「你挨綁過一次,如今把你送到前沿陣地上去也夠格了。我給上尉先生當過勤務兵,我處處都教他信得過。他從來沒想過我會偷他的東西吃。每次領到點什麼特別的東西,他總是對我說:『你拿去吃吧,帥克。』或者說:『什麼?我吃不了這麼多。給我留下一小塊,剩下的隨你怎麼辦吧。』我們在布拉格那時節,他有時派我到飯館去買飯菜。我一看分量不多,怕他疑心我在路上吃了一半,便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點錢拿出來又給他添上一份。只要他吃得飽就行!可是這事終究給他知道了。我總是從飯館裡把菜單拿回來由他自己點菜。有一天,他點了個帶餡兒的小鴿子。館子裡只給了我半隻,我想,上尉先生可能會以為我把那半隻吃掉了。我就自己掏腰包買了另外半隻,合成那麼豐滿的一份飯菜拿回家來,趕巧那天舍巴上尉先生正要找個地方吃午飯,午前便彎到我們上尉這兒串門,也飽吃了一頓。他吃飽之後說了:『你別騙我,這絕對不止一份飯菜。你走遍天下也絕不可能根據菜單買到整只帶餡兒的鴿子。我今天要是搞到錢,就派人到你買菜的那家飯館去買飯菜。你說實話吧,這是兩份菜嗎?,上尉先生當著他的面問我,要我作證說他只給了我一份菜的錢,因為他並不知道今天要來客呀!我回答說:他只給了我買一份普通飯菜的錢。『您瞧!我的上尉說,』這還算不了什麼。前不久,帥克還給我送來兩塊鵝腿當午飯。您想想看:一碗麵條湯。牛肉加小鯡魚汁。兩條鵝腿。饅頭片加白菜雞蛋餅。』」

  「哎呀呀,他娘的!」巴倫咂著嘴。

  帥克接著說:「這下可砸鍋啦!舍巴上尉先生第二天真的派了他那個瘦高個子勤務兵到我們那家飯店去買飯菜。勤務兵給他買來這麼一小撮撮雞肉,就象繈褓裡包著個出生六個星期的小嬰兒,大概有那麼兩勺子。舍巴上尉先生向他的勤務兵撲上去,硬說他吃掉了一半;他的勤務兵一口咬定他沒罪。舍巴上尉先生給了他一個耳光,還把我當作勤務兵的榜樣,說我給盧卡什上尉先生的飯菜是整份的。第二天,那個挨了打的無辜的勤務兵又到飯館去買飯,把我的事全打聽出來了,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的上尉先生,而他的上尉又告訴了我的上尉。晚上,我正拿著報紙在讀著一條關於敵軍司令部的消息時,我的上尉進來了。他臉色蒼白,直向我撲來,要我告訴他,我替他花錢在飯館裡買了多少回這種雙份飯菜,說他什麼都知道了,說我不管怎麼否認也白搭。他說,他早就知道我是個白癡,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我還是個瘋子,說我使他丟盡了臉,他真恨不得先把我。然後把他自己槍斃掉。『上尉先生,,我對他說,』在您接受我做您的勤務兵的第一天,您就講到:當勤務兵的都是小偷和無賴。因為那飯館給的份量實在太少,您可能會認為我也的的確確是這麼個無賴,象所有的勤務兵一樣,把您的飯菜偷吃了……,」

  「我的老天爺!」巴倫小聲地說,彎腰拿起盧卡什上尉的小提箱,提著它到後面的車廂去了。

  「後來,」帥克接著說,「盧卡什上尉開始把自己所有的口袋搜了一遍。結果白費力氣,啥也沒有搜出來,他便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塊銀懷錶給了我。他當時很激動。『等我發了薪水,帥克,,他說,』你給我開個賬單,看我還欠你多少錢……這只表你留著。下次你可不能再這麼發瘋了。』後來我們兩人手頭都緊得沒法,我只好把那塊表送到當鋪裡去當了……」

  「你在那邊幹什麼,巴倫?」軍需上士萬尼克突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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