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好兵帥克 | 上頁 下頁
在匈牙利大地上行進(6)


  「帥克,過來!」他說。「收起你那套瞎扯淡,最好還是到我這兒來把一件事說清楚。」

  「是!我這就來,上尉先生。」

  盧卡什上尉把帥克帶走了。他掃視帥克的眼神,預示著事情不妙。

  紮格納大尉的講解以慘敗而告終。在他講解的整個過程中,盧卡什上尉施展他的偵探本領,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謎底。這不需多費事,因為在他們動身的前一天,帥克曾報告盧卡什說:「上尉先生,營部有些給軍官先生們讀的書。我把它們從團部抱來了。」

  所以,當他們過了第二道鐵軌時,盧卡什上尉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帥克,那些書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一部滅了火的火車頭旁邊,這個火車頭在等著一列裝彈藥的火車,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報告,上尉先生,說來話長,我要給您詳細說說,您又總愛生氣。就象那次一樣,您想敲我的後腦勺,還把那張關於軍事借款的公文撕掉了。那回我跟您說了,我曾在一本什麼書裡讀到過:過去打仗的時候,人們得交戰款,家裡安一個窗戶得交二十塊硬幣,喂一隻鵝也要交那麼多稅……」

  「帥克,這麼扯下去我們就永遠扯不完了,」盧卡什上尉說,繼續他的審問;同時,他盤算著,必須把這一最大的秘密瞞住,免得帥克這個混蛋又搗什麼鬼。「你認得甘霍費爾嗎?」

  「他是幹什麼的?」帥克很感興趣地問道。

  「他是一個德國作家,你這笨蛋!」盧卡什上尉回答說。

  「說良心話,上尉先生,」帥克帶著一副殉道者的神情說,「我一個德國作家也不認識。我只認得一個捷克作家,就是多瑪日利采人哈耶克。拉迪斯拉夫。他是《動物世界》雜誌的編輯。有一次我把一條看家狗當純種小梗狗賣給他了。這是一個快活的好人。他常到一家酒店去讀他的短篇小說。讀的時候,他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接著他便眼淚直流,還替酒店裡所有顧客付了酒錢。我們只得對著他唱道:『多瑪日利采的塔樓上,壁畫畫得真漂亮。畫壁畫的那位先生啊,愛著那年輕的姑娘。他已不在這裡,早已被人埋葬……,」

  「又不是在劇院裡,帥克,你這麼扯開嗓門亂喊,象個歌劇演員。」當帥克唱到最後一句「他已不在這裡,早已被人埋葬」時,盧卡什上尉嚇了一跳說。「我又沒問你這個。我只想知道,你親自跟我提到的那些書是不是甘霍費爾作的?這些書究竟是怎麼回事?」盧卡什氣急敗壞地說。

  「您指的是我從團部取來送到營部去的那些書嗎?」帥克問道,「那的確是您問我認不認得的那個甘霍費爾作的,上尉先生。我接到團部直接打來的電話,說他們想把書送到營部去,可是營部裡一個人都沒有。准是全上小賣部去了。因為他們就要上前線去了,誰也不曉得自己以後還來不來得了這個小賣部。他們總是泡在那兒喝酒,沒人接電話。在別的先遣營裡也一樣找不到人接電話。您提醒我是個傳令兵,命令我守著電話,等電話兵霍托翁斯基來了,我再離開,所以我就坐在電話機旁邊,等著人家來接我的班。團部的人在罵罵咧咧,說是哪兒也叫不通電話,又說有個電話讓營部派人去團部領取給先遣營全體軍官讀的書。因為我知道,上尉先生,在軍隊裡辦事要行動迅速,所以我就去電話回答對方,說我親自去取來送到營部去。他們給了我一大口袋的書,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搬到我們連部。我看了看這些書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團部的軍需官對我說過:根據團部的電話記錄,營部已知道他們該選哪些書。哪一冊看。這部書有兩冊。上冊單獨一本,下冊也單獨一本。我有生以來還沒這麼覺得好笑過,因為我這一輩子讀的書也不老少,從來沒見過有從下冊讀起的。他卻又跟我說:『瞧,這是上冊,這是下冊。軍官們自己已經知道該看哪一冊。』我心裡想,他們准是喝多了,因為誰讀書都是從頭讀起的。比如說我背來的這種寫神父罪過的長篇大著(我可以說也懂德文),就得從上冊開始讀起,因為我們不是猶太人,從後往前讀(指阿拉伯文,從右往左讀。)。所以,上尉先生,您從俱樂部回來時,我就打電話問過您,向您報告過這些書的事兒,問您是不是在戰爭期間什麼都顛倒過來了,書也得從後往前讀,先讀下冊,後讀上冊。您說我是個喝醉了的畜生,說我連聖經都不知道怎麼讀,應該先讀『我們的父,,後面才是』阿門,。」

  「您不舒服嗎,上尉先生?」帥克看到盧卡什上尉臉色蒼白,抓住熄了火的火車頭踏板,便關切地問道。

  在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怒容,只是沮喪到了極點。

  「往下說,往下說吧,帥克,已經過去了,已經好了……」「我還是堅持我原來的意見,」在荒無人煙的鐵軌上,又響起了帥克溫柔的聲音。「有一回,我買了一本羅赫。夏瓦尼描寫巴科森林(匈牙利西部的丘陵地帶。)的驚險小說,缺上冊。結果我只得去猜想它的開頭。就連這類俠盜書缺了上冊也不行呀。現在我完全清楚了,要是軍官們先讀下冊然後再讀上冊,那實在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我要是照著團部說的那麼轉告營部,說軍官們自己知道該讀哪一冊,那我該是多麼愚蠢啊!總而言之,上尉先生,這次發書的經過,我覺得太奇怪,實在費解。我知道,在戰火連天中,軍官先生們根本讀不了多少書……」

  「少廢話,帥克,」盧卡什上尉歎了一口氣。

  「上尉先生,可我當時在電話裡問過您,是不是一下子把兩冊都領來。您正好象剛才這樣對我說,要我少廢話,誰還顧得上背那麼些書。我馬上想到:既然您是這個意見,那麼別的軍官先生們也會是這麼看的。我還問過我們的萬尼克,因為他上過前線,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他說,軍官先生們起初以為打仗是很輕鬆的兒戲,象到別墅去避暑休假似的,把整套整套的書都帶到戰地上去了。軍官們得到大公贈送的各詩人的全集。結果又得讓他們的勤務兵替他們背這些書;勤務兵們被書壓得喘不過氣來,把軍官們罵了個狗血噴頭。萬尼克說,這些書根本沒有用,拿它捲煙葉兒抽吧,又嫌紙太好。太厚;拿它當手紙用吧,上尉先生,恕我放肆,這滿是詩句的紙又會擦疼屁股;拿它來讀吧,又沒那麼多閑功夫,因為老得跑路,只好到處亂扔。到後來,已經成了一個規矩:炮一響,勤務兵馬上把這些消遣書扔掉。這些情況,我早就知道,可是我還是想,上尉先生,再聽聽您的意見,便又打電話問您這些書怎麼辦。您說,要是有什麼蠢念頭鑽到我的腦瓜子裡,不挨一下耳刮子是去不掉的。所以,上尉先生,我只把這小說的上冊送到營部,下冊就暫時留在我們連部。我的意思是等軍官先生們讀完上冊,再把下冊發給他們,就象圖書館借書那樣。可是突然來了開差的通知,讓全營把所有多餘的東西送到團部倉庫去。我又請教萬尼克先生,下冊算不算多餘的東西,他說,根據在塞爾維亞。加里西亞和匈牙利的慘痛教訓,什麼書也別帶到前線去。城裡士兵們用來擱廢報紙的箱子才是有用的東西,因為用報紙捲煙葉或者卷草末都不錯,士兵們在戰壕裡就是抽的這種煙捲兒。營裡已經把這部小說的上冊分發掉了,下冊我們送到倉庫去了。

  帥克歇了一會兒接著說:「倉庫裡,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連布傑約維策教堂唱詩班領唱人從軍時戴的那頂禮帽也存在那兒。」

  「我告訴你,帥克,」盧卡什上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你根本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亂子。我自己罵你白癡都罵膩了。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形容你這股傻氣。我管你叫白癡,那還是對你的恭維。你桶的這個亂子,跟我認識你以來你所幹的全部壞事相比,那些也不過是芝麻大點兒小事兒。帥克,你要是知道你幹了些什麼就好了……但是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要是什麼時候有人談到這些書,你一聲也別吭,別說我在電話裡對你說過,叫你把下冊……要是什麼時候有人談到上冊和下冊如何如何,你也不要理會!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記不得!你可別把我扯到裡面去了!你給我小心點……」

  盧卡什上尉說話的聲音,就象在發高燒一樣那麼難受。趁他歇氣的那一會兒,帥克又提了個幼稚的問題:「上尉先生,請問,您為什麼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幹了這麼糟糕的事?上尉先生,我問您這個,只是想下次不再幹這些事兒。常言道:上一回當學一會乖。達尼科夫卡村的翻沙工阿達麥茨就是一個例子,他錯把鹽酸喝了下去……」

  帥克沒把話說完,因為盧卡什上尉把他的經驗之談打斷了:「你這個糊塗蛋!我才不來跟你解釋什麼哩,給我滾回你的車廂去。告訴巴倫,等列車到了布達佩斯,讓他給我送點小麵包到軍官車廂來,還拿點肝泥餡兒餅,我把它放在下面小箱子裡的錫箔紙裡。告訴萬尼克,他是頭笨騾。我給他下了三次命令,叫他把全連官兵人數的準確材料給我報上來。今天我需要用這個材料,可是,我手裡還是只有上星期的舊名單。」

  「是,上尉先生,」帥克粗聲應道,然後緩步朝他的車廂走去。盧卡什上尉沿著鐵路路基在散步,一邊還思忖著:「我本該給他幾個耳光的,可是我卻象跟朋友一樣地跟他嘮叨了半天。」

  帥克莊重地走進自己乘坐的車廂。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抬舉。可不是嗎?一個人幹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連自己也無權知道究竟是什麼事,這種事也不是每天都會有的啊。

  「上士先生,」帥克回原位之後說道,「我覺得盧卡什上尉先生今天的興致很好。他叫我對您說,您是頭笨騾,因為他已經三次叫您把連隊官兵人數告訴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