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到李柯沃村不過十二俄裡,可是為了保護馬力,這段不長的路程竟走了兩個小時。到達目的地後,又在一戶莊稼人家裡換好衣服,再去參加晚禱,至少遲到了一小時。行完祈禱式後,我們到古斯裡琴家,在他家作兩天客。

  古斯裡琴老兩口沒有兒女,是我們那一帶最富裕的地主之一。無論富馬·阿列克塞依奇,還是他的妻子亞曆山德拉·伊凡諾夫娜,都是非常慷慨的教民,因此,教堂裡燭火輝煌,一派節日氣氛。客人幾乎到齊了:普斯托捷洛夫家、波羅夫柯夫家、科羅奇金家、切普拉柯夫家,克洛勃吉琴少校和他帶來的四、五位軍官。在教堂裡,穿著節日盛裝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站在前幾排,老百姓統統擠在後面。在這個所謂「真正的」(供節日用的)教堂裡,祈禱儀式進行得極為隆重。這個教堂每年冬天開放一周後,便要關閉到復活節。

  晚禱結束後,客人們走到兩位主人面前,向他們致節日的祝賀,孩子們則依次親吻老上校夫人的手。老太太和藹可親,對每個人都說幾句吉利話,問每個孩子:「你學習得好嗎,小心肝?聽爸爸媽媽的話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輕輕拍拍那孩子的面頰,劃十字祝福。

  在古斯裡琴寬敞的宅子裡,接待貴客的一切工作早已準備停當。牆壁(照老規矩是不粉刷的)和地板刷洗得乾乾淨淨;房間裡繚繞著神香的輕煙;聖像前點著神燈。大廳裡擺好晚餐,給愛喝茶的客人準備了茶水。但是晚上的最後一段時間卻過得非常肅靜,大家幾乎一言不發。這一則是因為客人們經過旅途的勞累,已經弄得精疲力盡;再則是因為古有明訓:理應在崇敬的靜肅中迎接大節日的降臨,不宜交談。十點,大家散去休息,上賓們被安頓在特備的房間裡,其餘的客人,或者睡沙發床,或者睡地鋪。

  第二天一大早就響起了紛亂的喧嚷聲。隨侍主人的僕役們捧著洗臉盆穿東房走西屋,四下尋找自己的主人。到處可以聽到呼喚聲:

  「帕拉莎!洗臉水快準備好了嗎?」

  「菲莎!我的束腰衣呢?」

  「馬蘭雅,你怎麼又忘了拿擦子來?」

  睡在廳屋裡的孩子們,從鋪在地板上的鴨絨褥子上跳起來,穿著睡衣,在枕頭和鴨絨被堆成的高低不平的地鋪上,叫著笑著,跌跌撞撞,跑來跑去。他們唇槍舌劍,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使站在洗臉盆旁的丫環們禁不住不停地呵叱他們;

  「虧他們說得出口……沒羞沒臊!」

  這裡我順便說一件事:那時候孩子們什麼醜話都說得出,污言穢語在他們當中流傳很廣。幸虧在他們講這些下流話的時候,與其說是懂得的,不如說是人云亦云,怎麼聽進來就怎麼說出去,仿佛吹大話一般。因此,這些髒話的含意他們並不理解。至少,我記得,當我十歲那年進入莫斯科貴族學校後,聽到同學們津津有味地講著各種醜話時,我就壓根兒不懂它是什麼意思,雖然這些下流話我早就聽見過了。

  上教堂做完彌撒回來後,便是接二連三的吃喝。老實說,我們窮鄉僻壤的歡樂無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喝過茶,吃點心,直到開午飯,才把點心撤下桌;吃完午飯,吃甜品,然後是吃晚飯,吃夜宵,一直吃到深夜。特別是那些女眷們,在客廳裡,一圍著點心桌子坐下來,便再也不離開它。有時在兩次吃喝之間,某小姐或者某軍官,坐到舊式小鋼琴旁,彈著琴,唱一支情歌。那時最流行的情歌是:《我和你永別了,我的天使》、《別給我縫衣服,好媽媽》、《你為什麼鬱鬱不樂,晴朗的朝霞》、《護身符》、《黑披巾》等等。可是,我不記得,我是否聽見過悅耳的歌聲;最糟的是我只記得,男歌手和女歌手都唱得極不自然,他們咬字不清,發音不准,分不清P和П,他們一邊唱一邊擠眉弄眼,拼命要教人家明白,沒理由說他們唱得不夠熱情。母親們聽到歌聲,也從客房溜進大廳來,大顯其身手;可是那些不高興聽這種小演唱的莊重的男人,卻鑽到彈子房去玩兒,那裡也擺著酒食。每一位小姐都有一種舞式跳得特別出眾。維羅奇卡·切普拉柯姓會跳《走在石板路上》:她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轉著圓圈;然後,她沿著大廳翩翩飛舞,搖動雙肩,招引著西涅烏索夫準尉,準尉拼命踏響馬靴,竭力裝出驟悍的俄羅斯小夥子的神態。菲尼奇卡·波羅夫柯娃的吉卜賽舞跳得極好。她仰頭向後,從大廳的這頭奔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回這頭,然後旋轉身子,紮烏洛諾夫準尉跟在她後面,重複著她的舞式,可是他怎麼也追不上她……不用說,當女兒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母親們便在旁邊擊掌助興,然後又互相祝賀。

  這樣相當單調乏味地打發著上午的時光。客人們顯然還沒有達到節日狂歡的高潮。小姐們顯示了才華,開始雙雙對對在一排門對門的直通房間中散步,和軍官們低聲私語;母親們誇完女兒們,回到了食桌上;甚至在孩子們中間也看不到歡騰的景象。雖然老上校夫人一再叫他們隨便玩玩,可是因為農忙把他們分隔了整整一個夏天,一下子還來不及恢復舊日的友情,所以總覺得有些認生。他們莊重地、規規矩矩地在小姐們身後漫步著,互相交流一些假話。萬尼亞·波羅市柯夫說,他們家的馬車夫帕爾苗,不久以前一鞭子抽中一隻飛奔的兔子,把它劈成了兩半;薩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說,他們家的母牛別洛格魯德卡已經整整賣了三年,去年有人到樹林裡去,它也鑽在樹林深處,還帶著三隻小牛犢。

  「沒公牛,它怎能下小牛犢?」索尼奇卡·柯羅奇金娜覺得非常奇怪。

  「不,後來打聽到,有一條公牛常常上它那兒去串門。人家發現公牛常常離開牛群,不知上哪兒去了,這樣,大家就開始釘公牛的梢。……」

  「這有什麼了不起!」彼佳·柯羅契金打斷她的話,「我們家的馬車夭才是好樣的:去年冬天,他連人帶三匹馬拉的雪橇,一齊落進冰窟窿裡,他看見大禍臨頭,拿起鞭子在冰底下趕起馬來……忽然從另外一個冰窟窿裡跳了出來!」

  最後,斯傑班大哥也講了一個故事,說我們紅果莊的花園裡有一隻青蛙,只要它跳一下,立刻就有一塊金幣從它身上飛出來。

  「你撿了很多這樣的金幣吧?」大家羡慕地問他。

  「呵呵,兄弟們,可不是那麼簡單。我試了試,心想哪怕撿一塊金幣也不錯,可是我剛彎下腰去,金幣就在我眼前化成水了!」

  總之,吹牛,也象說醜話一樣,在孩子們中間成了家常便飯。他們分明是從父輩身上繼承了這種品質,又從家奴們的談吐中汲取一些材料,大大地豐富了這種流風。

  年歲相若的孩子們不喜歡我們劄特拉別茲雷家的孩子。母親的暴富,引起了村鄰們的嫉妒。當然,大人們是不會在口裡表露這種感情的,可是孩子們就不那麼客氣了。他們纏著我們,向我們提出一些非常尖刻的問題,它的中心內容不外是母親的俚吝刻薄和父親在家裡的卑微地位。特別叫人難堪的是薩申卡·普斯托捷洛娃,誰都怕這個舌尖嘴厲的機靈女孩。

  「聽說頭些日子,你們的媽媽叫人宰了一條病牛,送到下人食堂給家奴吃,引起了一場風波,真有這事嗎?」她纏著我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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