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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此外,自由派和愛說俏皮話者這個名聲,給波爾洪諾夫帶來了極大的好處。由於這個聲譽,在農村改革時期,他以「好挑眼者」的資格當選為本縣參加省農民委員會①的委員,甚至還由省委員會鑽進了編纂委員會②。

  ①一八五七年;立陶宛三省成立貴族代表委員會(見四七七頁注1),翌年,各省有成立了同樣性質的委員會,即這裡所說的「省農民委員會」。

  ②為了審查各省委員會提出的方案,並起草全國性的改革方案,沙皇中央政府于一八五九年三月成立了編纂委員會;設委員三十一人。

  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梅塔爾尼柯夫同彼爾洪諾夫完全相反。彼爾洪諾夫是個可疑分子,又愛調皮搗亂,梅塔爾尼柯夫卻以極其忠誠、思想堅定、舉止嚴肅著稱。在他的人生觀裡,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正正經經、無庸爭辯的,一切都說明,他早已為自己確立了一條足以保證他不偏不倚的正道兒。他懷著忠君的思想,沿著生活的道路前進時,本能地忖度著應當在什麼地方止步,才不致碰壁。凡是彼爾洪諾夫庸人自擾、大聲疾呼「太不象話」的事情,他總是用教訓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肯定說:「我們這就很不錯啦!」

  不言而喻,政府當局不但不會斥責他,而且關懷備至地成全他,讓他抱著我不惹人、人不惹我的美妙思想,同別人一起走完人生的道路,——我不惹人,人不惹我,是當時大多數人半由自願、半由對猶太教的恐懼而產生的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理想。至於同儕地主們,梅塔爾尼柯夫在他們中間素以謀士著稱,他走到哪裡,那裡就懷著親切和尊敬的態度接待他。這種一致的尊敬極為明顯地表現在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歷次被選為任期三年的縣警察局長這件事上;大家一致推選他,誰也沒想到要和他競選。

  彼爾洪諾夫和梅塔爾尼柯夫永遠互相抱著敵對態度。他們很少見面。但只要他們碰到一起,就會有看不完的好戲看。惹事的自然是彼爾洪諾夫,梅塔爾尼柯夫卻只有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份兒,可是兩個人都顯得如此「滑稽可笑」,以致他們的會面常常給人留下一些久久不能忘懷的愉快回憶,使地主家庭在漫長的冬夜裡的乏味的閒談變得生動活潑、豐富多采。

  其次,我還可以談談離我家最近的村鄰烏爾望借夫兄弟,我所以還記得他們,是因為他們的行徑反常到了十分奇特的地步。

  他們的父親,紮哈爾·卡皮托尼奇·烏爾望錯夫,我們縣裡最破落的地主,象彼爾洪諾夫一樣,也屬￿「調皮搗蛋」分子,他們精神空虛,不關心公益事業,因此他們對當時那種灰暗的生活倒是很滿足的。但是他的胡鬧太令人生厭、太無恥,以致連我們窮鄉僻壤也不肯拿他當作自己的同類看待。他孤單地無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窩裡,不參加地主們的宴飲遊樂,在馴服的家奴們當中發洩他的惡作劇的本領,甚至不憐惜他嫡親的家屬。

  他的妻子死于生產,給他留下一對雙生兒子,他給他們兩個都取名紮哈爾。當他們長大成人時,他為他們在同一個團隊裡安排了士官生的位置。這還不算,他在臨終時,立下遺囑,用毫無道理的方式將莊地(不幸,它是他自己掙來的產業)分給他的雙生兒子。他把主宅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所謂招待客人的講究房間,歸一個兒子所有,另一部分是住人的房間,歸另一個所有;又把二十三家農戶交錯分配:第一戶分給一個兒子,第二戶分給另一個兒子,依此類推。遺憾的是,第二十三戶怎樣處理,他卻隻字未提。

  這些惡作劇造成的後果,首先表現在兩個孩子對父親的無盡的仇恨上。在他死後,兩個被他的胡鬧弄得不和的兄弟便進而彼此仇恨起來。兩兄弟都叫紮哈爾·紮哈雷奇;兩兄弟都以同等官位、穿著同樣的制服,同時退役;兩兄弟都無法確定自己的地界所在,而對第二十三家農戶的歸屬問題,象一個無法揭曉而又十分誘人的啞謎,同樣擺在他們兩人面前。

  此外,象雙生子之間常有的情形一樣,兩兄弟的外貌也長得一模一樣,非但鄰居,就是家裡人也分辨不清誰是誰。就精神境界而言,兩兄弟的為人處世也大都受著同一的教養的支配。

  景況是無法改善的,幾乎是悲劇性的。這環境成了無盡的流言的來源地。流言主要起源于荒唐的老頭子在他的末日製造的可悲的家庭糾葛。

  我記得,我們家裡常常談起一些不足為信的軼聞,尤其是在老頭子死後的最初一段時間,混亂狀況達到極點的時候。

  「前兩天在符亞裡清(這是烏爾望錯夫家的莊園的名稱)又發生了一場火拼,險些鬧到殺人的地步!」一位客人說。「兩兄弟到白樺林去采蘑菇。一個從這頭動手,另一個從那頭動手。他們想著心思,迎面走去,彼此都沒有注意到對方。忽然,他們互相碰著了。他們瞪著眼互相望著:『是他嗎?不是他嗎?』誰也不肯先讓路。唔,這樣他們就幹起來了,就……」

  「不,請您想想農民的處境吧!」另一位客人打斷了他的話,「頭些日子,一個兄弟把另一個兄弟的全部莊稼漢抓來,抽了一頓鞭子,可是那些傻瓜還以為是自己的主人在打他們……」

  「真像是假面舞會!」

  或者:

  「他們早晨一起床就打主意捉弄親兄弟。一個紮哈爾聽說他兄弟昨天安排了農活,他就去把命令取消了。就在這同一個時間裡,另一個紮哈爾也跟他兄弟開了個同樣的玩笑。弄到莊稼漢們現在在路上一看見紮哈爾·紮哈雷奇,不管他是自己的那個,還是不是自己的那個,連忙丟下鐵鍬就逃!」

  或者:

  「糟老頭子在遺囑裡這樣給孩子們分配產業;這家農戶——給我的兒子紮哈爾·紮哈雷奇第一,這家農戶——給我的兒子紮哈爾·紮哈雷奇第二。法官來給他們分家,說:『二位先生,你們的事好解決!您,紮哈爾·紮哈雷奇,您當烏爾望錯夫第一,您呢,紮哈爾·紮哈雷奇,您當烏爾望錯夫第二。』可是法官還沒轉身,他自己也弄不清他剛才管哪一個紮哈爾·紮哈雷奇叫第一,哪一個紮哈爾·紮哈雷奇則第二了。最後他想了個妙法:拿來兩張小紙條,編上號碼,一人胸前貼一張。這樣才給他們分好了遺產。」

  等等。

  顯然,在這種駭人聽聞的條件下,是沒法共同生活下去的。因此,烏爾望錯夫兄弟沒有忍耐多久。他們在我們鄉下過了不到兩年,便拋下父親的宅子和村莊,同時離開家鄉,不知所終。

  最後,我還想簡單談談彼得·安東尼奇·格利勃柯夫,大家全管他叫公狗安東尼奇。

  我個人從沒有見過他,但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有關他的幾件事,那真是可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在這方面連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也望塵莫及。特別可惡的是他的內房生活。由於這個緣故,鄰里們不僅沒有一個人同他交往,而且連講話中也不提起他,仿佛害怕一提起他的名字就會在家人中間引起騷亂似的。他受過幾次審判,一再受到監護處分,受到逐出莊地、不得返回原籍的判決,但是,由於監護人員的軟弱,他跟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又是遠親,他仍然安安穩穩地留居在他的奧倫金諾村,為非作歹。不過最後,他遭到了比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下場更加嚴酷的懲罰。一天深夜,大約三十名農民(幾乎是整個莊地的農民)包圍了主人的宅子,沖進臥室裡,將主人倒吊起來,放火燒了他的住宅。第二天早上,奧倫金諾的莊園變成了一堆瓦礫。只有少數幾個後房的囚徒倖免于難,後來她們都做了這個案子的告發者。

  我記得,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全家人一言不發。父親臉色蒼白,母親不時抽動嘴唇……分明是發生了不應當讓我們知道的事。可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好奇心很重的斯傑班哥哥,這一次他也很快打聽出了事情的經過,因此到了晚上,我們孩子們都知道了奧倫金諾事件的原委。

  其他村鄰,雖然還有很多,我就不談了。在我的記憶裡,他們的面貌是這樣模糊,如果讓讀者受累,把注意力放在聽我關於那群面目不清的人物的回憶上,那就完全是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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