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我馬上吩咐他們把您的馬車卸了吧,」伯爵也插嘴說,「您不是走了很遠的路嗎?」

  「大概二十五俄裡吧,大人。我那是什麼馬車!一輛席篷車罷了。我已經把它寄放在村子裡一個莊稼漢家裡了。」

  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不覺大吃一驚:貴族太太竟坐著席篷車出門:可是當左洛杜沁娜說出下面一席話的時候,她越發驚詫了:

  「我是一個不幸的貴族,夫人:我的領地上一共只有四個農奴和四十俄畝土地——就這麼大個家當!」

  「唉,天啦!四個農奴……est-ce possible①!那您怎麼生活呢?」

  ①法語:難道這是可能的嗎!

  「那算什麼生活,夫人。我們不是生活,是混日子。您瞧,孩子們多可憐。」

  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大失所望。她困惑莫解地和丈夫交換著眼光,終於從胸膛裡迸發出一聲哀號:

  「政府是幹什麼的呀?唉,我多麼可憐您!Andre①!政府不是應當支持貴族階層嗎?貴族不是社會的棟樑嗎?你一定要把這一點寫進你的文章裡……n'est-ce pas②?唉,我多麼可憐您,多麼可憐您啊!」

  ①法語:安德烈,即她的丈夫。

  ②法語:不對嗎?

  在飯桌上,馬麗亞·馬遼夫娜歷數她的飄泊生活的種種細節,而她越是把那不堪回首的經歷告訴好心的主人,他們對這位受苦受難的母親的同情便越深切。

  一句話,對左洛杜沁娜來說,這一天是以大獲全勝而告結束的。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親自領客人參觀了「樂園」的仙境,隨後,不僅招待他們吃了中飯,還留他們在這裡過夜。不過,最大的收穫是:就在這一天裡,決定了米尚卡和馬麗亞·馬遼夫娜本人的命運。伯爵願意負擔米尚卡的學費,送他進莫斯科貴族學校念書;謝麗娜·阿爾希波夫娜則邀請左洛杜沁娜去莫斯科,在伯爵府裡當管家。

  「這樣,您的兒子的教育就有了保證,」她說,「同時您也不會同您的愛子分離。」

  在這些談判中,役有一個字提到米桑卡。這分明是伯爵夫婦不喜歡這個野孩子的緣故。馬麗亞·馬遼夫娜也不好強求更多的恩惠。

  自然,她並沒有忘掉她的另一個兒子。不過,她腦子裡忽然想到了一條妙計,可以輕而易舉地為米桑卡安排一個去處。我上面說過,左洛杜沁娜有個姐姐是嫁給省城裡一位教區牧師的。馬麗亞·馬遼夫娜很有把握地想到:姐姐和姐夫都是心腸很好的親戚,他們生活優裕,又沒有子女,一定樂意養活這個姨侄兒,送他上省立中學去念書。不久,她的希望果然實現了。

  這樣,兩個孩子都有了著落,馬麗亞·馬遼夫娜也可以舒舒坦坦鬆口氣了。八月末,她開始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斯洛烏申斯科耶;她把「上房」的門窗用釘子釘死,把產業和家奴委託給老父親照料。在兩個孩子上學念書的整整七年中,每年夏天,她以女管家的身份跟隨「主人」由莫斯科來「樂園」消夏時,趁便偶爾回老窠去看看。她的景況看來不壞;「主人」很器重她,給她的工錢不少,因此她有了積蓄。她的老父親,除了家奴的食用,賣掉剩餘的農產品後,也把錢積攢起來。

  七年後,米尚卡念完大學,考了個頭名學士,官費出國留學。不久的將來,他大概便是一個大學教授了。米桑卡,當然,他落後了,但他畢竟還是有成就的:幾乎就在同一個時期,他在中學畢了業,可是他不敢考大學,便在省政府謀了個差事。

  送走了米尚卡,給米桑卡寄去了祝福的信,左洛杜沁娜便離開伯爵府,回到斯洛烏申斯科耶鎮。從此,她不再上鄰里家混飯吃,她靠自己的錢在自己的家裡舒舒坦坦地過了六、七年清閒日子。她去世的時候,心境泰然,一無牽掛,因為她的兩個兒子都有了工作。米尚卡在莫斯科大學教書,米桑卡升到十二品文官,很受上司器重,而且享有模範科長的美名。

  兩個兒子回來辦理她的喪事。弟兄倆平分了母親遺留的現款(約五千盧布),並且決定釋放家奴,把莊園連同全部土地無償地送給他們。

  繼斯列普希金娜之後,這是敞鄉地主的又一義舉。

  這一章和前三章寫到的幾個人物在我記憶裡留有最深刻的印象。但是,為了充實這幅圖畫,我認為,再簡短地提到幾位村鄰,決不是多餘的。

  首先,我要談的是彼爾洪諾夫和梅塔爾尼柯夫,用今天的話來說,前者是個自由派分子,後者是保守派分子。

  其實,這兩個稱呼在當時並不存在,因為據我記憶所及,那時候壓根兒沒有階層或者黨派之爭。那是一個愚昧而黑暗的時代。人們管政府叫做「上司」,而「內政」一詞的概念,用「刺猖手套」①和「衙門的秘密」兩個俗語便已包羅無餘。「衙門的秘密」用它那穿刺不透的帷幕掩蓋著一切,只是在《莫斯科新聞》披露一點關於伊凡諾夫斯卡雅教堂和別的教堂的鐘樓整日鳴鐘、劊子手在本市廣場上執行當眾鞭笞刑②一類消息時,那帷幕才偶爾被揭開一角。但是,那時各地時常發生內訌,這些內江不象我們窮鄉僻壤常見的爭論那樣猥瑣;這些內訌證明;儘管制定了嚴格的規章,可是從總則的字裡行間有時畢竟會蔓生出某些片面的枝節問題,給庸人們的相互關係抹上幾分黨派的色彩。

  ①俄語中有俗話謂「將某人捏在刺渭手套裡」。意為「對某人嚴加管束」。這裡是說沙皇政府殘酷壓迫人民。為了照顧下文,按字面譯出。

  ②俄國在一八四五年以前實行的一種酷刑。

  格利高裡·亞曆山德羅維奇·彼爾洪諾夫住在離斯洛烏申斯科耶鎮不遠的一座古老的祖傳莊園裡。他已經上了年紀,是個頑固不化的光棍,擁有相當多的財產,使他足以自稱為獨立派。他生就一副不肯安份的脾氣。籠罩著四周的「衙門的秘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促使他去探尋「刺犯手套」的真諦,而這種探索活動賦予他個人以某些與他的同輩地主頗不一樣的特點。

  在「自己人」當中,他以自由思想者和愛說俏皮話者著稱(他們說他有一條「剃刀舌頭」),其實他很不配享有這個聲譽。

  他的自由思想僅僅表現在一些相當低級、齷齪的褻瀆行為上,表現在他經常在地方當局的文理不通、輕微的違法和詐騙事件中尋找一些俯拾皆是的材料,藉以進行惹人生厭的批評上。

  他的住宅是散佈上自法官和縣警察局長,下至低級錄事等官兒們的種種流言的中心地。遺憾的是,他從不放棄製造趣聞較事的機會,這就大大地減少了人們對他的批評的獨立性的信任,使他的批評帶有一種(如當時人們所說)嘩眾取寵和自以為是的性質。但是,在任何情況下,他的批評絕不越出我們窮鄉僻壤的範圍,第一,因為他沒有足夠的修養去評論高級官吏的行徑;第二,因為高級官吏的圈子封閉得十分嚴實,不僅這偏僻的小地方,就是比較大的城市裡,這一階層也是從不透露消息的。然而,儘管他的批評無傷大雅,政府當局對他還是側目而視,把他列人不良分子的名單。他們甚至常常通過貴族長對他加以指責,發佈指示,要把他送往馬卡爾都不願去收放牲口的地方去①。每當發佈這樣的指示後,他暫時安靜一些時候,但不久他又故態復萌;大家感到奇怪的是,他倒太太平平地過了一輩子……

  ①指流放到極偏僻的地方。

  至於說俏皮話,彼爾洪諾夫在這方面的本事,同他在腐敗的生活環境中所形成的一些簡單的觀念倒是很相稱的。他亂改別人的姓名,給別人起諢名,無休無止地作出種種雖然簡單、有時卻令人十分難堪的惡作劇。他管卡列利亞·斯傑潘諾夫娜·切普拉柯娃叫卡瓦列利亞①·斯傑潘諾夫娜,管塔拉斯·普羅霍雷奇·梅塔爾尼柯夫叫塔朗塔斯②·普羅霍雷奇,大家聽了很高興。或者,他送給法官格拉劄托夫一個譯名:「放蕩的神女」,大家聽了更是樂不可支。如果他在某位留宿的「普通」客人的枕頭底下放一塊臭乾酪,或者在褥單上撒些食鹽,那麼,大家便快樂得沒有盡頭。他們互相奔走相告,悄悄私語,放聲大笑……

  ①意為女騎士。

  ②意為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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