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我下次進城,就辦過戶手續!」當左洛杜沁娜堅持要將普羅什卡正式撥歸她所有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便這樣回答她,「他住在你家裡——這就得啦。」

  她的住所,即使就外表而論,也決不能稱之為地主莊園;這是一幢寬敞的木屋,分成兩半:一半是「下房」:包括一個廚房和一間家奴住房;另一半是「上房」,共兩間,供她和孩子們居住。

  從前,這幢木屋蓋的是木板房頂,後來,因為年深月久,木板腐朽不堪,用麥秸鋪了一個草房頂,因此,從這方面說,這所住房和普通農民的木屋沒有什麼區別。連庭院也沒有一個;不過宅旁倒有一個小菜園,只能生產最必需的蔬菜。在這樣惡劣的物質條件下,即便處在物價低廉的時期,生活也很困難。

  左洛杜沁娜出身于神職人員的家庭。她,馬麗亞(大家簡稱她馬麗)的父親謝苗尼奇·斯柯爾勃亞申斯基,在去世之前,一直是斯洛烏申斯科耶教堂的住持神甫,以經驗豐富、殷勤好客著稱。馬麗亞·馬遼夫娜生得並不漂亮,可是卻被沒落貴族蓋爾瓦西·伊裡奇·左洛杜沁看中了。左洛杜沁家遷居到斯洛烏申斯科耶來已有好多世代。她出嫁的時候已經不年青了,可是左洛杜沁比她還要大二十來歲,此外,他還有酗酒的嗜好。老姑娘斯柯爾勃亞申斯卡雅對於是否答應這門親事,曾經猶豫過很久。

  「你喝醉了酒會不會打我?」她對自己的追求者說。

  「噯,親愛的!要是我打你,你就……」

  「著著:你給我記住這句話!我自己也能一手舉起五十斤重的秤砣!我用拳頭給你施洗,管叫你升天!」

  當了貴族太太後,馬麗亞·馬遼夫娜第一樁事就是著手改造她的老丈夫。她不准他出門,不給他酒喝,而當他偷偷溜出去,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來時,她把他兩手綁著,以示薄懲,有時乾脆接他一頓。改造工作果然很成功;蓋爾瓦西·伊裡奇滴酒不沾了;但同時,他感到苦悶,一天天瘦起來。他是個溫順的人,見了妻子,象樹葉似地索索發抖,因此,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屋子裡通常是十分清靜的。妻子全權處理產業和家務,丈夫成天垂頭喪氣地在唯一的一間空房裡徘徊著,嘟囔著一些沒頭沒尾的廢話,帶著羡慕的神。清傾聽著斯列普希金莊園有沒有喧鬧聲傳過來,如果有,那就說明那邊已經開始狂飲。有時,他跑到門廊裡,微微推開廚房門,把他的禿頭伸進去,對廚娘悄悄地說;

  「涅尼魯什卡,你去向妖婆求求情,給我弄半杯自酒吧!」

  可是,他運氣不佳,每當這種場合,馬麗亞·馬遼夫娜總是象從地裡鑽出來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馬上要把他帶到「上房」裡去。

  「我叫你知道『妖婆』的厲害!我叫你嘗嘗『妖婆』的滋味!」她一邊叫駡,一邊用她那雙力大無比的手卡住他的脖子和脊背,把他拖出去,力氣之大使他隨時都可能栽倒在地,甚至摔傷身子。

  這種改造辦法的後果,沒過多久便顯露出來。蓋爾瓦西·伊裡奇給妻子丟下一對雙生男孩與世長辭時,他們夫婦的共同生活還不滿三年。馬麗亞·馬遼夫娜埋葬了丈夫,正象俗話說的一樣:因禍得福。

  「好了,現在我只須照管兩個孩子了!」她對自己說,從此果真把一顆火熱的母親的心獻給了兩個孩子。

  出於一種奇特的任性的脾氣,她在生產時給雙生子取了兩個幾乎是相同的名字。先出世的那個叫米哈依爾,後出世的那個叫米薩依爾。小名分別叫米尚卡和米桑卡。她竭力把她的愛平分給兩個兒子,但是事與願違,那無私的母愛的本能到頭來還是使她對米尚卡的愛更甚于對米桑卡的愛。

  雖然丈夫的死大大地減輕了她的負擔,但是寡婦很快便看出:在她命中註定的貧困生涯中,她是怎樣也逃不出災難的。孩子們的前途使她心中充滿無窮無盡的憂慮。他們現在還小,生活還可以對付過去,可是時光易逝,轉瞬之間,五、六年就過去了。那時得送他們去「念書」,寡婦現在便開始為這件事發愁了。她出身于神職人員的家庭,儘管不甚了了,畢竟也知道:男兒不「念書」,准定沒前途。她娘家有四個兄弟,兩個念完了神學院,兩個還在上學;她有兩個姐妹,嫁給神甫為妻,一個甚至還是在省城裡,她們也自命為有學問的人。馬麗亞的父親雖然忘記了許多學過的東西,但他畢竟是神學院畢業的,現在,有時候他還冒險背背名詞的變格呢:mensa①,mensae……等等。再說,她也是個知書識字的人,舉凡教會的經文,世俗的讀物,她讀起來比誰都高明。

  ①拉丁語:桌子。

  對,需要念書,需要;當字母表以無上權力束縛住天真的兒童的身心,時間會人不知鬼不覺地、猶如黑夜裡的賊一樣偷偷地降臨的。

  果然,兩個孩子滿了六歲,念書的時光到了。當然,也可以暫時不念,但馬麗亞·馬遼夫娜是個急性子,不願意延宕時日,於是她開始自己教孩子們識字讀書。

  馬麗亞·馬遼夫娜教得很清楚,但兩個孩子仍然顯出了智力上的很大的差別。米尚卡很快從學字母表轉到學拼音。由學拼音而念格言,並且帶著一副陶醉的神情高聲念那些最難發音的單詞;米桑卡卻往往因為他的愚鈍使學習的進程無法順利進行。有幾個字母他根本無法對付,因此,不得不想些巧法子幫助他掌握它們。

  他特別掌握不住的是Э,θ和V三個字母。

  「你太笨!」母親生氣了,「喏,記住這支歌吧!囗?囗!聽清了嗎,喏,就這樣念!」

  或者:

  「念費塔,費朵爾·瓦西裡依奇,貴族長,你知道嗎?費朵爾的費—費—費……費—費—費……喏,就是這個費塔!」

  或者:

  「記住,V念伊瑞查。你看它,叉開腿朝上站著,象把垛草用的叉子!」

  不用說,米桑卡終究還是掌握了這門「學問」,只是費塔這個字母,他好久鬧不清楚,不是把它念做費朵爾·瓦西裡依奇,便是反過來,把費朵爾·瓦西裡依奇叫做費塔。有一回,他看見斯特隆尼柯夫打窗前走過,竟放開喉嚨大聲喊道:

  「媽媽,費塔來了,費塔!」

  馬麗亞·馬遼夫娜弄得狼狽不堪,真個嚇壞了。為了教米桑卡車記費塔這個字母的樣兒,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考慮到兩個孩子未來的學業,左洛杜沁娜早在地主圈子裡建立了一些良好的關係。本來就沒有什麼產業需要她守在家裡管理,何況,丈夫既然不在了,她更沒有必要老呆在一個地方。因此,她差不多經常坐著一輛由兩匹耕地的馬拉的席篷車,往來于各村地主莊園之間,誰家有家庭女教師或者神學院畢業生,她便在誰家住一段時間。她隨身帶著兩個孩子;她自己在女主人身邊轉來轉去,陪女主人聊天,聽女主人擺家常、發牢騷,調解家庭糾紛,對莊園的活兒提供有益的建議。她們請她到牲口棚去看看——她就去看看;她們請她到穀倉去幫忙量穀物——她就去量穀物。

  「我們正在等你呢!」主人們歡迎她的到來,對她說,「你不來,連個說話的人兒也沒有,連家務事也做得拖拖拉拉,馬裡馬虎的!」

  這時,兩個男孩便跟主人家的少爺們一塊兒坐在課房裡學習,他們從實踐中懂得了,學習雖然是件苦事,但是學到了東西卻是件樂事。

  她這樣東奔西走,居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由於經常遷移的緣故,孩子們學到的東西不兔有些零亂,但是,兩、三年後,米尚卡和米桑卡畢竟學會講幾句流行的法語和德語,掌握了幾門學科的基礎知識。等他們一滿十歲,便可以送他們到莫斯科考中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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