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五二


  「沒什麼,慢慢會好起來的,」馬麗亞·馬遼夫娜勸她。「克拉符位卡什麼病也沒有,別瞎說!你瞧,再過一年,我的米尚卡就要回國來看他的母親了。等他看見克拉符儉卡的時候,他們會彼此愛上的,——現成的一對啊!」

  「唉,要是……」

  兩位街坊分手了,酒鬼的心裡有了一個畏葸的希望。說實在的,她早已看中了米海依爾·左洛杜沁①:他是克拉將儉卡最好不過的配偶啊。可是她瞅著瞅著女兒,想起故世的丈夫,又沉思起來。如果做父親的真的把他那可怕的疾病傳給了女兒呢?如果她死了呢?那時,她將帶著醉醺醺的腦瓜藏身到什麼地方去呢?這樣的不幸,難道她能忍受一分鐘嗎?!

  ①即上面說的米尚卡;米尚卡是米海依爾的愛稱。

  不幸,酒鬼母親的預言果然很靈驗。大家眼看著克拉符儉卡一天比一天憔悴。在她還不滿十四歲的時候,她就常常迸發出一陣陣可疑的咳嗽聲,而且一年比一年咳得厲害。傳染病上了身,醫藥無效,姑娘面前只有死路一條。

  她自己分明也料到了這一點。人們又不善於向她掩飾她父親是得什麼病死的,因此,她知道,她的病是父親傳給她的。然而,她對生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致在病勢最沉重的時刻,她也從沒有失去康復的信心和希望。

  兩腿發軟,雙頰燒得鮮紅,腦袋昏沉,身上出冷汗,可是她覺得,奇跡會來搭救她,驅逐纏身的病魔。

  她終於病得行動都艱難了。人們扶她坐在圈椅上,在椅子裡塞上幾個墊枕,還派了她喜歡的女僕侍候她。圈椅擺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這裡可以看到窗外的庭院,看到洋槐叢間的左洛杜沁娜家的小木屋。

  「你害過病嗎?帕莎?」她問女僕。

  「害過好多次呢,小姐!」

  「不,我是問你害過我這樣的病沒有?」

  「害過比您重一百倍的病……您這算什麼病!」

  「聽說,這種病是不治之症。叫癆病。我爸爸就是害癆病死的。你看我的臉燒得多紅!」

  「您怎麼這樣說,願基督保佑您!您不會……您准是感冒了。臉上也不是燒紅的!——不過是紅潤的氣色。您是我們這裡的美人兒!」

  整個夏天她在逐漸憔悴中過去了。冬天降臨,不得不關在屋子裡。院子裡、街道上落滿了雪,看著叫人心煩。房裡沒有點燈,污濁的空氣使病人越來越感到窒悶。一連串失眠之夜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竭,而且,因為這年青的生命在精神上無所寄託,所以除了日益顯得清晰的、隨時可能吞沒她的、張著大口的深淵之外,她再沒有旁的什麼好想了。難道命運之神就這樣殘忍嗎?!悲愴的心不斷地在抱怨:「除了死亡,難道命運之神就沒有給她安排任何的歡樂嗎?……」

  「帕莎,死很痛苦嗎?」她問。

  「不知道,我沒死過,」帕莎用玩笑話搪塞過去,「小姐,您幹嗎老是左一個死,右一個死!你看,春天要到了,那時我陪著您一起到樹林裡去采草莓……好好將息將息,就會比以前更好地生活下去!」

  但是,當母親發起酒瘋來的時候,她的病情真的變得十分危殆了。宅子裡充滿了亂七八糟的喧囂聲,沒有一個清淨的角落;神經失常的母親沖進生病的女兒的房裡,直截了當地提出那個可怕的老問題。

  「你母親是下流貨嗎?說!是下流貨嗎?」

  人們試圖把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鎖在臥室裡,可是她生病的女兒每次都吩咐下人把門打開。

  「讓她出來走走吧!讓她自由行動,她也許好過一些,」女兒說,「我已經慣了。」

  天氣漸漸暖和了。病人的腦子裡想像著村莊、田地、草場、太陽、曠野的景致。她再三說,即使她的病不能馬上養好,只要能讓她坐在圈椅裡,由別人抬到庭院裡,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她也會好過得多。

  終於請來了一位只能嚇壞病人的醫生。他是個蹩腳的鄉下郎中,只會用一句口頭禪來對付一切疑難病症:我們的醫學在某些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他現在也說出了這句口頭禪,而且說得很自信,很武斷,然後,他從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這一回她是清醒的)手裡接過一張紅票子的出診費,便回城裡去了。

  只有死路一條了。大家時刻等待著那悲慘的結局的到來,只有病人自己沒有放棄幻想。田野、鮮花、太陽……好多好多的空氣!空氣象滿杯起死回生的甘露流進她的胸膛,她便會感到胸口的隱痛在新鮮空氣的滌蕩下逐漸消失,機體也就逐漸複元。那時,她要鼓足力氣,從病榻上爬起來,打開房門,跑呀跑呀……

  想著想著,她真的爬起來,東張西望著。天還早,但窗戶上已經現出一抹白光,接著,春天的太陽又在窗戶上塗上一層金黃的色彩。帕莎坐在她的圈椅旁打盹;在離她稍遠的地方,蠟燭頭已經燃到盡頭,慘淡的燭火和熹微的晨光融成一片。她覺得可怕極了,她想伸手去推醒帕莎,她想喊叫,但已經沒有力氣,她倒下去了……

  她斷氣的當兒,正是她母親酒瘋發作的時候。街坊鄰居們跑過來,在家奴們的幫助下,埋葬了克拉符位卡。這一次,他們派了一個女僕守著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不放她離開臥室一步,因此,當人們抬著棺材經過她的窗前,運到墓地去的時候,不知道她是否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清醒後,老婆子照例在澡房裡洗了個澡,然後到女兒那邊去,發現女兒的房裡空空蕩蕩,她立刻省悟過來了。

  「呃,現在我也得準備準備後事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然後,一連幾天關在臥室裡不肯出來。誰也沒看見她落淚,誰也沒聽到她叫苦;許多人以為她又喝醉了。

  其實,在女兒的病勢日趨嚴重的時候,她的心裡早已起了一個隱秘的念頭,現在她正忙於實現它。

  兩三天后,她進城去了;並且宣佈給所有的家僅自由。接著,她趁自己還活在世上,立了一張贈予文書,將莊園和土地贈送給家奴們,並且從他們那裡取得了私人的保證:在她去世以前,他們仍然留在這裡服侍她。

  一切安排停當,她開始平靜地等待命定的時刻到來。不久她又狂飲起來。不幸的女人高聲叫喊著,比往日鬧得更凶,家奴們雖然比從前更小心地監護著她,可是這一次她巧妙地騙過了他們。

  一天夜裡,正在她大發酒瘋的時候,那充滿了整個宅子的可怕的、痛苦的嚎叫聲突然被深沉的寂靜代替了。這突然降臨的沉靜驚醒了在她床邊打盹的女僕;但是已經退了:「快樂小姐」割斷了喉嚨,躺在血泊中。

  由於大家都知道她是有病的人,所以人們不是按照自殺者,而是按照基督教的葬儀為她辦了喪事。整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她的殯葬儀式,鄰里地主們也不例外。人們談論最多的是死者對自己莊地的「奇怪」的處理辦法。

  「我們的隊伍擴大了!瞧,我們村子裡又多了一些貴族!」鄰里地主們這樣互相祝賀。

  馬麗亞·馬遼夫娜·左洛杜沁娜比斯列普希金娜更破落。她總共只有四十俄畝莊地,四個上了納稅名冊的農奴(家奴),此外,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送了她一名小馬車夫普羅什卡,可是他沒有立轉贈文契,因此左洛杜沁娜心裡老是嘀咕;普羅什卡究竟屬￿誰,屬￿她還是屬￿斯特隆尼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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