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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三十、斯洛烏申斯科耶鎮的太太們和其他幾位先生

  在這裡我想談談獨立經營產業的寡婦地主們。

  斯洛烏申斯科耶鎮有兩位寡婦地主: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斯列普希金娜和馬麗亞·馬遼夫娜·左洛杜沁娜。她們倆住在一條街上,對門對戶。

  斯列普希金娜是我們窮鄉僻壤最破落的貴族之一。她總共只有十五名列入納稅花名冊的農奴,而且全是家奴,以及一百來俄畝的莊地。她住在一幢六間房的破破爛爛的小宅子裡;屋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屋後有一個相當大的菜園,宅子兩旁有幾間同樣破爛的雜用房屋,大多數家奴就住在那裡。

  儘管家道衰微,她並不拒絕招待客人,因此村鄰們不時坐車來看望她。她象所有的地主一樣,用自家生產的食物招待客人,不花一文現錢;只是她沒法留客人在家住宿,因為她的房子太小。幸好斯洛烏申斯科耶鎮有十來個貴族家庭,其中包括貴族長本人的莊園,因此,晚來的客人們通常借宿在相鄰的地主家裡,並且在他們家裡消磨第二天的時光。

  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幼年時父母雙亡。十八歲時她已經當家作主,把產業管理得有條不紊,鄰居們無不欽佩她。老人(她的父母都是酒鬼)在世的時候,產業的經營已經弄得一塌糊塗,因此必須建立新的規矩。她以極其勤奮的熱情投身在頭緒紛繁的莊地經營活動中,並且愛上了這種活動。夏季裡,從早到晚,她奔走于自己的莊地之間,詢問,商量。有時自己也提出一點意見。家奴們喜歡她。雖然他們的景況並不輕鬆,但是小姐待他們和藹、親熱,她是那麼快樂、那麼朝氣蓬勃,奴隸們看著她,心裡也覺得高興。小姐和家奴們一塊兒住在莊園裡,一道兒生活。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甚至在飲食上也力求與家奴們沒有多大的區別。總之,他們管她叫做「快樂小姐」,將來,如果她得了重病,這種情誼一定將給她巨大的幫助。

  「快樂小姐」忙這忙那(她是這樣說的),竟忘記了終身大事,直到三十歲那年,她才發覺自己愛上了縣法院的官吏斯列普希金。他比她小五、六歲,婚後不到一年半,他得了肺癆,拋下懷孕的妻子死了。她熱愛丈夫,他病重的時候,她毫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不分晝夜地侍候他。

  他是個矮小的青年人,蒼白、消瘦,差不多是個孩子。他溫順地忍受著病魔的煎熬,同樣溫順地躺在妻子的手臂裡,與其說是用做丈夫的眼光,不如說是用受惠者的眼光望著妻子,慢慢地死去。他認為自己是造成她未來的孤苦生活的罪人,憂鬱地凝視著她,仿佛請求她饒恕,他們的結合沒有給予她任何歡樂,只是給她的生活帶來了無益的驚擾。

  丈夫死後幾個星期,她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克拉符儉卡,她把自己對丈夫的愛轉移到女兒身上。但是痛苦的心並沒有癒合,女兒的出世不但沒有治好它,反而更加沉痛地刺激了她的創傷。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長期陷於憂愁,最後,她開始尋找忘卻的途徑……

  她所找到的忘卻的途徑,就是借酒澆愁,而且一經染上這個毛病就一年比一年加深。

  她並不經常喝酒,可是喝起來就沒命地灌。每兩個月中,她有十來天處於完全瘋狂的狀態。這時,她的家裡便充溢著純粹是地獄般的喧鬧聲。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在房間裡竄來竄去,胡喊亂叫,又哭又笑,不吃不喝,整夜不睡覺。

  在冬季裡,儘管關著雙重的窗戶,她的叫喊聲也能傳到街上,嚇得過往行人毛骨悚然。這且不說,最糟糕的是,她的女兒就在這種瘋狂的喧囂聲中長大起來。

  克拉符儉卡已經滿了十八歲。她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同樣的蒼白、瘦削、荏弱。鄰居家裡聘了家庭女教師,她每天去搭館,母親每年送一點土產給女教師,作為酬勞,但是她學到的東西,不用說,非常膚淺。最初,母親酒後的瘋癲使她心驚肉跳,後來,年事愈長,便愈同情母親,不大覺得恐懼了。她熱情地依戀著母親,每當母親的癲狂症顯出即將發作的預兆時,她的心便充滿了無限的憐憫。

  通常是,當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的整個身心感到惶惶不安的時候,癲狂症便開始發作了。她躲開女兒,她不願見到光亮,不住地揪著擰著身上的衣服,眼裡射出野性的光芒,東張西望,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終於,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從那裡發出一串沒頭沒尾的囈語。女兒默默地飲泣,卻不敢叩她的房門,因為她知道,在這種時刻,最真誠、最溫和的干預都只能引起母親的狂怒。四、五天后,當症候達于極點時,便開始進入真正的瘋狂境界,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通地一聲打開臥室的房門,跑到女兒跟前。

  「克拉符儉卡!你媽是個下流貨嗎?說呀!是下流貨嗎?」她的尖厲的叫聲響徹整個屋宇。

  這個可怕的問題,一天之中要重複無數逾。顯然,這不幸的女人即使在最沉痛的時刻也沒有忘記她的女兒,而且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心愛的孩子必須同她這個下流的醉鬼母親生活在一起,她便感到加倍的痛苦。在清醒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勸說女兒,要女兒在她發酒瘋的時候,躲到鄰居家裡去,可是女兒怎麼也不同意。

  「不,好媽媽,我還是在自己家裡的好,」她答道,出於赤誠的孝心,她甚至對於自己的拒絕,不加任何解釋,她擔心解釋反而會誇大她所作的犧牲的意義。

  酒瘋發過以後,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吩咐燒暖澡房,洗個蒸汽浴。這以後兩三天內,她在屋子裡遊蕩著,憂心沖忡,什麼事也不做。消瘦了的臉上現出極度疲憊的神情,手腳發抖,兩眼呆呆地望著遠方。這時,酒立刻成了她的仇敵,食欲和睡眠又逐漸恢復正常。慢慢地一切上了正軌。她著手處理產業,但這已經不是二十年前大家所熟悉的那個活潑、爽朗、快樂的小姐了。她的田園所以還沒有完全荒蕪,全虧家奴們烙守舊制,全力支撐。

  「馬麗亞·馬遼夫娜!」斯列普希金娜有時招呼對門的街坊左洛杜沁娜,「你有空上我這兒來坐坐吧。」

  左洛杜沁娜一來,兩位街坊便拉起家常來。

  「我犯病胡鬧的時候,你哪怕把克拉符位卡帶到你家裡去避避也好呀,」斯傑帕尼達·米海洛夫娜用抱怨的口吻說。

  「這我試過好多次了,可是我怎麼也勸不動她。她總是說。『我要留在母親身邊。』」

  「我是個下流貨……」

  「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了!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叫他們別給你酒,就不會出事了!」

  「要是我下酒館裡去混混,是不是會好些呢?」

  「你怎麼想到要下酒館……千萬別這樣幹!」

  「我已經幹過這種事了,莫非你不記得了嗎?我本來立過一條非常嚴格的規定:不准家裡有一點酒味兒。只是酒癮一發,我就要大叫大嚷:拿酒來!可是他們不給我。我只好在夜裡跳窗戶出去,跑到三一酒館,光穿著內衣,在那裡胡混一整天,直到人們把我綁起來,送回家裡。唉,看來,我會這樣死掉的。我大概還會在夜裡跑出去,不是掉在河裡淹死,就是跌到溝裡摔死。」

  「唉,罪過罪過!」

  「沒辦法,命該如此。不過,我想同你談的,不是我自己,是我女兒。我不喜歡她。」

  「幹嗎不喜歡她?女兒終歸是女兒啊。你們瞧!她竟不喜歡親生的女兒!」

  「我說的不是那個。我不喜歡她老是和我這個下流的母親住在一起,一天天瘦下去。你看她變成個什麼樣兒了!蒼白、消瘦、衰弱,老說胸口不舒服。我擔心她也得了她死去的父親的那種病。上帝是仁慈的。他奪去了我的丈夫,剝奪了我的理智,也許還要把我女兒奪去。他會說,下流貨,讓你一個人生活在這人間地獄裡吧。」

  「你原來是一個這樣的女人:連上帝也不信了!」

  「我信……」

  斯列普希金娜沒有說完,便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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