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有時,在大家玩得最高興的時候,妻子跑進他的書房,叫他出去陪客。

  「跟我們一起玩玩吧!」她勸他,「你幹嗎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呆著!多不禮貌:家裡有客,主人卻躲起來,跟誰也不打招呼。」

  她抓住他的手,拼命把他往大廳裡拖。他們給他找了個舞伴,硬要他跳卡德裡爾舞。但是,滿足了妻子任性的要求後,他又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書房,直到晚上不再出來。

  「哦,多好玩啊!」深夜裡,他在床上剛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妻子說。

  這就是說,客人們已經散去,或者留宿在他家裡,他的妻子也來到他們倆的臥室了。

  新秩序使他焦慮不安。軍官們寸步不離米洛奇卡,他們的眼睛不加掩飾地閃射出無恥的欲火。他並不疑心妻子,可是他親眼目睹的那些無禮的舉動激怒了他,使他噁心、討厭。特別使他討厭的是三位波蘭族先生: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到維利吉諾來,並且藉口說城裡沒有糖果,便請米洛奇卡吃海棗、葡萄乾和軟果糕。有一次,他偶然走出書房,竟撞見了這樣一個場面:米洛奇卡在客房裡一手拉著圖羅夫斯基先生,一手拉著班杜羅夫斯基先生,在壁頭穿衣鏡前大跳卡德裡爾舞的第五個舞式。馬祖羅夫斯基先生在後面跳著怪模怪樣的舞步,兩個大姨子卻藏在屋角裡不住口地哈哈大笑。

  「哦,多好玩啊!」米洛奇卡看見布爾馬金,高聲叫道。

  他沒有答理,憤怒地砰然一聲帶上門,走了。

  不錯,她成熟了。造物主賦予她的才能已經全部顯示出來,再不能對她抱任何希望了。可是,這一切來得太快:命運之神是這麼殘酷,一下子揭開了蓋在他所珍視的幻景上的幕布,甚至不讓他有可能盡情地欣賞它!他要躲藏也沒處躲藏。在宅子的最遠的角落,到處都有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的無恥的笑聲傳到他的耳裡。

  他想起在莫斯科時打算寫的那篇《論藝術與生活中的美》,便坐下來工作。文章前半篇闡述美是藝術的固有特徵,是藝術所不可缺少的因素。這一部分,他用一些同義語加強語勢,寫得相當順手,雖然他所發揮的思想寫下來還不滿一頁。可是後半篇,論述美對生活的影響,他象搜羅寶物一樣,久久不能得手。無論他怎樣挖空心思,絞盡腦汁,除了想出了一個命題,便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連加強語勢的同義語也想不出一個。

  「這是不言而喻、顯而易見的事!這是無須拿出證明的!」瓦連亭·奧西波維奇激動地說。

  可是這時一個秘密的聲音卻悄悄地說:

  「就算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吧;可是這算什麼樣的『文章』呢……印出來只有幾行!什麼地方會發表這樣的文章呢!」

  莫恰洛夫、史遷普金,桑柯夫斯卡雅的形象在他腦子裡閃過;可是關於他們,他能說的話,別人早說過了。

  他終於不得不拋棄寫文章的念頭。

  家庭的混亂已經發展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瓦連亭·奧西波維奇不願看見這些肮髒事,便跑到父母家裡,一連幾天都不回來。布爾馬金老兩口也看出兒子家裡的情形不妙,因此不准自己的女兒再上維利吉諾去。而且,為了表示對米洛奇卡的行為的不滿,他們也不讓瓦連亭回家去。

  「她們沒過過象人一樣的日子,」老父親說。「她還是個小孩,沒有受過教育,除了最普通的話,她什麼話也不懂,你卻抱著崇高的理想對她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而且那麼寵她。因此,你們的志趣是各不相同的。你們那裡的光景早就有些不妙了;根本不該准許她接待客人。」

  「您別這麼說吧!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扮演獄吏的角色!」小布爾馬金回嘴道。

  「不當獄吏角色,那應該用她理解的語言同她談話。也不該到莫斯科去。這只會帶壞鄉下女人,浪費金錢。你算一算,結婚,旅行,加上現在常常招待客人,你花了多少錢。這樣下去,不用多久,你非傾家蕩產不可。」

  但是這些勸導和警告毫無用處,因為為時已晚,再好的建議也不會產生實際的效果。

  鄰里間流傳著布爾馬金的小家庭裡已經產生不和的傳聞。大家把一切歸罪於瓦連亭,對他的妻子卻抱著比較寬厚的態度。

  「女人太年輕,」大家說,「丈夫太荒唐、太大意。光顧朝上看,卻著不見鼻子底下發生的事。結婚之初,本該呆在家裡,讓年輕的妻子在親戚朋友的圈子裡玩玩就行了,他卻把她帶到莫斯科,和那些大學生廝混。大學生們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胡說八道,她坐在一旁眨巴眼睛。回到家來,家裡又是那些胡說八道。什麼『聖潔的女人』啦,『純潔的女人』啦——說來說去就是這些,她才把這些話不當一回事呢。這樣,年輕媳婦自然就發火了。」

  夏季來臨,布爾馬金多少得到了一點休息。騎兵團開到遠方去野營了;維利吉諾莊園開始清靜下來。布爾馬金重振旗鼓,試圖接近妻子;但是,他在作這些嘗試的時候,用的仍然是從前用過的那些崇尚詞藻的語言,因此米洛奇卡無法理解。加上長時間跟那些尋歡作樂的社交界朋友廝混慣了,她的心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感到孤寂,又變得萎靡不振,整天在房裡悶悶不樂地徘徊著,對丈夫的撫愛,報以悠悠忽忽的神情。在氣味相投的人們中間曾經敞開的欣悅的心扉,突然重新關閉了。

  這其間,產業經營的情形也很不妙。為了償還債務,不得不賣掉另外一塊荒地。莊地本來不大,這塊荒地是最後一塊,賣掉後,便只剩下一塊被別人的土地包圍的耕地,要把它分成小塊,零碎出賣,是很不方便的。符拉斯村長擔心,賣了荒地,牲口的草料會發生恐慌。可是瓦連亭不同他討論擺脫不幸的辦法,卻照例興致勃勃地談起旁的事來。『

  「符拉斯!你是個正派人!」他對他說,「你瞭解我!你瞭解我的不幸多麼深重!」

  「是啊!我們大家都看見了,您運道不好……」

  「這就對了。可是你還說什麼餵牲口的草料不夠!……我哪裡顧得上這個!唉,我的頭……每天,親愛的!每天每日,從早到晚……」

  「是啊,這這……」

  符拉斯走了,留下老爺一人去咀嚼憂傷的孤獨的滋味。

  可是,布爾馬金在夏季裡得到的一點清靜,一天天接近尾聲。九月一到,騎兵團又調到這裡來過冬。首先飛馳到維利吉諾來的是圖羅夫斯基、班杜羅夫斯基和馬祖羅夫斯基三位先生,隨後是切普拉柯娃家的三位小姐。喧鬧聲又象騎兵團開走以前那樣充溢了整個住宅。瓦連亭簡直弄得頭昏腦脹。

  「我上莫斯科去,」一天,他對父親說。

  老人沉思不語。

  「你太寂寞了,孩子!」他搖著頭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