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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二十八、模範主人

  七月初。太陽剛剛露出個邊兒;簇聚在東方地平線上的琥珀色的雲彩燒得通紅。夜露落在青草上,整個草場上好似佈滿了閃閃的火星。室外空氣新鮮,幾乎有些寒意。早晨的清新空氣中飽含著白樺樹濕潤樹葉的清香,彌漫著盛開的菩提花和牲口吃的乾草的芬芳。

  時針指著三點,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普斯托捷洛夫已經起;床。一陣打磨大鐮刀的聲音從村子裡傳來,於是,他趕緊下地去。馬馬虎虎擦過一把冷水臉,他穿上一套家織白麻布衣裳,喝下一大杯金絲桃露酒,吃過一塊黑麵包,又把另一塊撒上許多鹽的麵包放進小網袋裡,攔腰紮根皮帶,皮帶上掛一根皮鞭,然後走進客廳。客廳的門早已打開,普斯托捷洛夫的妻子菲拉尼達·普羅塔西耶夫娜坐在陽臺上,她只穿著一件襯衣,肩頭披一條細呢披巾,赤腳穿一雙破鞋。陽臺前面聚集著一群乳牛(一百多頭),太太監視著擠牛奶的工作。除了兩個照料牲口的女人,還有十來個女農奴幹著這樁活兒,陽臺上不時發出吆喝聲:

  「乾淨點!擠乾淨點:戈魯布卡①今天好象不對勁兒?啊!」

  ①牛名。

  「戈魯布卡沒事兒……」照管牲口的女人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

  「哼,沒事兒!你總是說沒事兒!有個三長兩短,你負責!」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朝陽台望瞭望,和妻子道過早安。

  「諾沃庫普連卡①怎麼樣?」他關切地問。

  ①牛名,意思是「新買來的母牛」。

  「習慣了一點。今天已經擠了它半桶奶。」

  「唔,這就好了。再見,我的心肝,我馬上要到村子裡去,你看著她們擠完奶,上床去舒舒服服躺一會兒吧。」

  普斯托捷洛夫夫婦是兩個並不富裕的地主。男的在我們這一帶有八十名勞役制農奴,他無休無止地折磨著他們;女的在一個僻遠的小村莊裡有二十來名農奴,他們被沉重的代役租盤剝得缺衣少食,過著乞丐般的生活。兩口子本來可以舒舒坦坦過日子,可是上帝賜給了他們十二個孩子:兩男十女。每個孩子幾乎全是依次相差一歲。兩個男孩總算進了阿拉克切耶夫士官學校,女孩子們卻留在身邊;兩個大女兒已經長大成人,馬上可以出嫁。可是因為做父母的年紀還不算老,不能保證家裡以後不再增添人口,所以得把她們留下來。由於這個原故,夫婦兩人艱難地掙扎著,親自管理全部產業,事必親躬。他們對產業的經營管理比鄰裡們不知要認真多少倍,因此在全區裡享有模範主人的美名。

  普斯托捷洛夫家的莊園波斯列多夫卡,坐落在我們窮鄉僻壤的所謂熊做窩的角落裡。起初只有一幢寬敞的住宅,後來逐漸擴建了許多附屬建築物,橫七豎八的一堆,極為難看。莊園裡沒有樹叢,也沒有花園;除了一個鋪著砂子、四周長著老菩提樹的小場院,一個栽種冬儲蔬菜的大菜園,別無他物。主宅兩旁有許多農活兒用屋,大都完好,而且正在使用,證明這位地主是個愛好儲藏的精明人物。

  離莊園大約一百俄丈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從莊園裡望去,一目了然。村莊後面是一片散佈在遼闊平坦的原野上的耕地。原野盡頭有一座不大的樹林,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象保護眼珠一樣地保護著它。他的空地相當多;因此他逐漸地擴大著耕種面積,現在每一段平原上的耕地已經擴大到了六十俄畝。單靠八十名農奴,他當然對付不了這麼多耕地,幸好離這裡五俄裡有一個人多地少的經濟村①。夏季裡,他從那裡雇來一些零工(多半是雇農婦來割麥),幫他幹三、四次活兒,供他們吃餡餅,喝家釀的啤酒;三、四百名農婦用三、四天的休假日干出的活兒,勞役制農奴兩個禮拜也幹不出來。因此,他的收割工作總能及時完成,一粒糧食也不會損失。

  ①即經濟農民聚居的村莊。

  儘管物質條件差,普斯托捷洛夫家的日子仍然過得比較好,冬季裡,他們甚至生活得非常快活,決不比別的地主差。不過,一切不必要的、需要花錢買的東西,家裡都控制得非常嚴格。茶葉、砂糖和白麵粉留著招待客人;蜜餞和其他甜食全用家產的蜂蜜製作,食鹽用得極省漣蠟燭都是自己設法製造的,細細長長的,點起來四處淌油;買來的蠟燭,有客人來時才點。在這種克勤克儉的情況下,家庭的收入,除了吃飯,還有餘錢為全家人添置一點簡樸的衣服鞋子,聘請一位廉價的女家庭教師。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走到村子裡的時候,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此刻還不必為主人幹活的農婦們放牛去了;莊稼漢們全下地為主人賣力去了。大約有四十名莊稼漢在莊地中最好的一塊大草場上割草(普斯托捷洛夫在這方面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莊稼漢們為他幹活,一個勝似一個)。大部分草場昨天已經割淨,剩下的預計在今天割完。草地上還是濕的,但割草工作進行得很順當;鐮刀迅疾地、拍節均勻地在空中閃爍,發出尖厲的嘶嘶聲。今年的草長得非常茂盛;割下的草又密又厚,一排排倒在地上,模範主人見了,不覺心花怒放。他一會兒走近這排草,一會兒走近那排草,用手杖扒開看看割得是否乾淨,有沒有留下草克子。沒有;看來一點毛病也沒有。

  「割乾淨!割乾淨!別留下一個草花,別漏掉一根草!誰漏掉,揍誰的脊背!」他追著割草的農奴們高聲吆喝。

  隨後,他把割下的草垛起來,在頂上蓋一段舊油布,坐下來抽著短煙斗。他抽的是最壞的煙草,某種植物的根輾成的來兒;他一再發誓,要戒掉這種奢侈品,但是積習難改,再說,抽煙也有抽煙的好處,它可以提神,驅散睡意。他巴喀著煙斗,噴著煙霧,眼睛卻盯著前面。瞧,米特羅什卡好象在偷懶了,魯卡什卡也在虛晃鐮刀。阿爾塞尼·波塔貝奇一躍而起,向他們奔去。

  作為一位模範主人,他訂了各種規矩。犯第一種罪者,抽五皮鞭,第二種罪——十皮鞭,第三種罪——十五皮鞭,第四種罪——對不起,愛抽多少鞭就抽多少鞭。

  響起了一陣號叫聲。過了一會兒,一切又上了正軌。

  阿爾塞尼·波塔貝奇抽完一鬥煙,又拍完一鬥,接著打起盹來。他只迷糊一會兒,立刻便驚醒過來,擦擦眼睛。他夜裡睡得很少,此刻眼睛發花;為了提神解悶,他從袋子裡掏出麵包,吃幾口麵包又抽幾口煙,再吃幾口麵包,再抽幾口煙。悶死了,可是又不能在八點以前離開草場;不能錯過割草的最好時光。他不住地打開那只銀殼子老懷錶來看。離開規定的收工時間還早得很。太陽雖然已經曬暖了空氣,上升的速度卻慢得出奇。他不時踱到鄰近的田地上,看看黑麥的長勢,隨即返回來,又在一排排割倒的乾草間走來走去,監視著割草人的工作。他覺得割草人乏了,鐮刀揮動得有氣無力,草倒下去也沒有剛才那樣利落。

  「快割吧,夥計們!快割吧,趁草還沒有幹透!」他不住地吆喝。

  規定的時間終於到來。老爺宣佈:收工啦:這就是說給勞役制農奴一小時吃早飯和休息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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