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除了地方法院,全省佈滿了調解機關。費朵爾·瓦西裡伊奇對於選舉上的失敗並不介意,但是在他把落選的事和其他一些景況加以對照時,他感覺到,這次失敗使他即將面臨一個無情的結局。

  債主們出動了。只有少數幾位同意他換寫借據,大多數人徑直上訴法院,向他討還欠款。新法院成立初期,案件不多,因此控訴斯特隆尼柯夫的案件,幾乎成了第一個必須作出迅速而公正的判決的案件。他沒有親自出庭,而把官司委託給了西涅古波夫,好象他自己也不懷疑他這次非完蛋不可似的。追償欠款的案子一件接著一件以飛快的速度作了判決,件件于原告有利。法院人員不斷帶著執行文件來到斯洛烏申斯柯耶,確定查封、估價等等的期限。

  費朵爾·瓦西裡伊奇穿著睡衣,從早到晚,整天徘徊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大罵天下人對他忘恩負義。他特別恨那個喪心病狂地迫害他的葉爾莫拉耶夫,因此,他暗下決心,只要一碰到他,立刻把他的狗臉打個稀爛(他安慰自己說:「我們的權利還沒有取消!」)!但是葉爾莫拉耶夫不願吃這個虧,總是躲著他。

  「請大家看看,這是什麼時興玩藝兒!」斯特隆尼柯夫為自己的被棄大發牢騷說,「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忽然翻臉不認人!現在連一條狗也不來了!沒有一個有良心的人對我說一句:費朵爾·瓦西裡伊奇!您當了九任貴族長,您現在遇到了暫時的困難,請您賞個臉收下這筆借款吧!沒有,沒有一個這樣的人!他們淨顧著收贖金,想也沒想到借一點給我!得啦吧!難道我不還錢!難道我沒有田莊!贖金一拿來,我也有一大筆錢!你要多少,儘管拿;連本帶利,統統還你!」

  但是,他沒去取贖金,因為他擔心人家正在打這筆贖金的主意。他們不僅要他還債,恐怕還要奪去他最後一塊麵包,宣佈他破產。……但就在這時,債主們想出了一條妙計。他們等著等著,突然要求法庭強迫他去領贖金。聽到這個消息,他驚惶失措。一個黑暗的、張著大口的破產的無底深淵呈現在他面前,窮困的恐怖攫住了他。他坐著,呆呆地凝視著遠方,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著。

  如果說費朵爾·瓦西裡伊奇顯得非常驚慌,那麼,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詫異就簡直到了無邊無際的程度。不用說,她知道丈夫背了一身的債,她並不懷疑,她也得為這些債務負責。家裡發生了一連串激烈的爭吵,可是,說句公道話,在這次考驗中,妻子的表現比丈夫不知精明多少倍。她非但善於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有決心分擔共同的命運。宅子裡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當費朵爾·瓦西裡伊奇滿腹牢騷、灰心喪氣的時候,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已經有效地安排好了退路。沒什麼好等待了。當法院進行清產和估價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夫婦收藏起值錢的東西,不聲不響地把它們轉移到莫斯科,隨後他們本人也溜到那裡去了。自然,沒有人為他們餞行。債主們沒有留難他們,已是萬幸。只有葉爾莫拉耶夫(這時他已是頭等商人)藏在主人莊園的一間廂屋裡,沖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嚷叫:

  「連勺子、碟子也沒留下一個!家裡本來有許多銀器,有一把銀茶炊,還有許多鑽石……全藏起來了。欠我們的錢一個不還!哪怕一盧布還二十戈比也好啊!」

  總之,他們夫婦倆又振作起來了。好象是許多年來壓在他們身上的惡夢突然消失,他們的眼前重新展現著一片燦爛的陽光。

  「從前你說我買手鐲和寶石項圈是浪費金錢,現在用得著了吧!」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一路上快活地回憶著往事,「要是沒有這些東西,我們現在拿什麼逃生?」

  「你聰明!我的聰明的寶貝兒!」費朵爾·瓦西裡伊奇回答,親熱地吻著妻子的小手,把腦袋緊緊靠在她肩上。

  但是危險還沒有過去。一批狠心的債主開始談論他們隱瞞財物的行徑,並且提出了他們蓄意宣告破產的問題。

  這時忽然傳來消息,說是斯特隆尼柯夫夫婦已經離開莫斯科。

  大約在斯特隆尼柯夫破產後的四年,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瑞士的日內瓦湖畔逗留了幾天。有時,我們同行的幾個人出去遊覽四郊的名勝。一天,我們到了位於法國一邊的湖濱小鎮埃維昂。我們走進一家旅館的花園裡,照例碰到一群侍役出來迎接我們,當我仔細看了看走在前頭的那個傳役,認出他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

  不錯,的確是他。他的模樣仍舊象一隻哈巴狗,而且是一隻鮮蹦活跳、精力飽滿、神采奕奕的哈巴狗。他不但沒有衰老,似乎還年輕了十歲。肚皮挺得老高,繃得緊緊的,象只大鼓;這就是說,他吃得很飽。眼睛閃著機靈的光彩。留著平頭的圓腦袋和往年一樣,仍舊像是剛剛從車床上車出來似的。他以驚人的靈巧動作舞弄著餐巾,把它從一隻手裡拋到另一隻手裡。一件別人穿過的、接縫地方已經磨損的黑燕尾服,本來掛勳章的地方現在掛著一塊侍役號碼牌,和他的尊容配在一起,簡直再合適沒有了。

  不過,如果他自己不向我證實我沒有弄錯的話,我是不會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的;他用純粹的俄語向我驚呼道:

  「您大概認出來了吧!對,我就是那一位!」

  「天啦!費朵爾·瓦西裡伊奇:真是您呀!」我也驚呼了一聲。

  「一點不假。先生們!請賞光上我的檯子上去用飯。喏,我管的檯子就在那邊!」他指著花園裡一個相當遠的角落,邀請我們說。

  不用說,我們跟著他走了過去。

  「請您講講……」我剛啟齒,他急忙加以阻止,不讓我說完。

  「沒工夫,沒工夫,以後再講吧!先生們,我現在給你們開menu raisonne①。你們吃點什麼?來幾個中檔價錢的菜嗎?」

  ①法語:訂菜單。

  「對,中檔價錢的菜。」

  「行。Potage Julienne①……怎麼樣?」

  ①法語:青菜肉湯。

  「費朵爾·瓦西裡伊奇!居蓮①沒什麼意思……請您給我們要一個醃黃瓜肉湯,加點子雞吧!」

  ①法語Julienne(青萊)的俄文發音。

  「好多東西都沒有了!從前有的,現在都沒有了!」他說,垂下了頭。顯然是勾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歷歷如繪地出現在眼前。「這兒的湯只是擺擺樣子的。第一道菜要什麼?來個piece de resistance①,還是先來個魚?」

  ①法語:大塊肉。

  「最好先來個魚吧,免得太油膩。」

  「那就來。sole au gratin①吧。『索爾』②是今天剛從巴黎運到的,挺新鮮。熱菜呢,來個canard de Dijon③,還是閹母雞?」

  ①法語:鐵排魚塊。

  ②即比目魚。

  ③法語:第戎鴨(第戎在法國東部)。

  「來個鴨吧!來個鴨吧!」

  「甜品呢,自然是冰淇淋羅。來什麼酒?崩特一坎酒……包您滿意:夠了嗎?我馬上去叫!」

  「等一等!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在這兒嗎?」

  「跟我在一起;她在這兒當管理員,」他一邊走一邊回到。

  我們吃得很快。他給我們端菜送飯,儘管他身體臃腫,年紀也不輕了,但他的行動非常利索,象只蒼蠅在花園和餐廳之間飛來飛去,什麼也不曾碰倒。上咖啡的時候,我們請他坐下來,少不得將他盤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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