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幸好債主們沒有控告他,向他追還欠債,只是年年調換借據罷了。但是萬一他們忽然心血來潮,說聲:還錢來!那怎麼辦呢?眼前這種時候,你所能指望的,只有向你討債。誰也不肯想想過去,他所以借債,原是為了招待那些被邀請的和沒有被邀請的客人啊。他自己過日子,也讓別人過日子……酒席、宴會、樂隊、歌班,他們全忘了,唯一沒有忘記的是一句殘酷無情的話:「還錢來!」

  靠什麼生活呢?這個問題已經迫在眉睫。現在他已經夠節省了:養狗場拆除了,樂隊和歌班解散了。他總不能象柯涅爾之輩那樣過日子吧!比方說,到了謝肉節,為了節約開支,如果他取消在家裡舉行folle journee的慣例,誰也不會因此記他一功;誰也不會說:瞧,如今費朵爾·瓦西裡伊奇的行為多麼高尚啊——應當讓他歇口氣了!不,他們終究會上法院控告他的。幸好法官是自家兄弟——貴族,不至於馬上讓他受屈,可是如果這位法官被人趕走了,那又怎麼辦呢?唉,如今這個世道,多麼殘酷無情啊!

  靠什麼生活呢?在秋赫洛莫的產業,早已賣光;在阿爾紮馬斯的一個小莊子也出脫了。再沒有可賣的了。不錯,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還有幾塊荒地,可是她一直固執己見,不准賣掉它,其實,守著它又有什麼好處!荒地上淨長黃蘑菇和硬毛草,——算個什麼土地,徒有其名!她所以固執己見,唯一的原因是她不識時務。可不是嗎,她幾乎在所有的借據上簽名作了保人,——放心吧,人家也不會放過她的!無論是他在秋赫洛莫的農奴,還是她的斯洛烏申斯科耶莊園,全要拿去填債坑。既然想起要解放農奴,他們也許會替農奴付贖身費……那還不又是:官廳的錢一發下來,立刻就有人順手搶走。說不定現在就有人在打這筆錢的主意了。

  唔,你哭了,鳴一鳴一嗚,既然腦子裡一天到晚淨想這些,怎能不哭!

  這其間,解放事業已經著手進行。密雲不雨的形勢,以折磨人的遲緩延宕著時日,考驗著各有關方面的忍耐力。爭吵之聲,此起彼伏;笑話奇聞,俯拾皆是;不逃避工作,但也不做工作。這時俄羅斯有教養的社會的全部軟弱性暴露得驚人的清晰。儘管問題已經毫無轉圜餘地地提了出來,而且威脅著必須根本改變俄羅斯的全部生活制度,但是除了少數人,大家仍然觀望著;而且就是這些少數人,也僅限於趁著紛擾之際想方設法將農民遷移到交通不便的土地上,以便有朝一日實行報復。幸虧上面預先頒發過一份座談綱要,否則,各省的混亂想必將陷於無法自拔的境地①。

  ①這一段寫到的時期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頒佈詔書,至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批准廢除農奴制度的「法令」。在這三年多的時間內,各地區受命擬制改革草案的貴族地主,由於集團利益的差異,在草案的具體細節方面發生過許多爭論,以致草案久久來能確立。這些爭論在統治階級內部「完全是關於讓步的限度和方式所進行的鬥爭」(列寧)的反映。本段中:「解放事業已經著手進行」,指各省擬制改革草案一事;「有教養的社會」指農奴制擁護者和自由派地主;「少數人」指這樣一些地主,他們在詔書頒佈後,把農奴遷到同一田莊範圍內的壞地上和其他省份;乃至西伯利亞去;「座談綱要」,指詔書。

  然而,眾所盼望的日子——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終於來臨了。

  「為自己劃十字祝福吧,俄羅斯人民!」教堂裡響徹著祈禱聲,隨著這祈禱聲,俄羅斯全國都松了一口氣。

  調停吏①,這些承襲了父業的孩子們下到各地,帶來了換湯不換藥的新的爭吵。法院公開開庭②了,庭上天天有完全出人意外的事件。家奴問題特別使地主們感到憤懣,三年來誰也沒想到家奴還會有什麼問題。「法令」規定的服役期限不過是紙上談兵,事實上,有關各方對服役期限的解釋往往各執一詞。常常發生這樣的事:調停吏一下子遣散了某地主家的全部家奴③,因此主人宅子裡忽然變得空空蕩蕩。但是,令人最氣憤的是,調停吏竟然尊稱那些「下流胚」為您,在審案時,居然讓他們和從前的主人平起平坐。

  ①廢除農奴制的。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法令。頒佈後,為調整農民與地主的關係,設立了由貴族地主擔任的所謂調停吏,他們是和地主一個鼻孔出氣的。

  ②一八六四年公佈新的司法條例,其中規定法院開庭必須公開進行,由兩造當事人出庭,開庭的結果須在報端公佈,但這種符合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的司法改革,對農民來說不過是一紙具文。

  ③「法令」規定,家奴不授予「宅旁園地」,不領份地,不出贖金即可「解放」,但還受著種種附加限制,並不可能立即獲得解放。因此調停吏在處理地主與家奴之間的關係時,是有伸縮餘地的,他們往往借此敲詐自肥。從下面的描寫看,斯特隆尼柯夫與調停吏顯然「處」得不好,因而受到後者的報復;這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表現。

  斯特隆尼柯夫安靜下來了。他在省委員會裡呆夠規定的期限,回到了斯洛烏申斯柯耶鎮,但他的生活已經改變了航道。他的預感成了事實;普羅柯菲留下了,可是主要的廚師,就限期未滿被調停史提前給放了,因為費朵爾·瓦西裡伊奇生氣時打過他一個耳光(廚師在法庭上卻撒謊說他挨了三個耳光)。

  「就為了一個耳光!」斯特隆尼柯夫憤憤不平地說,「就算打了他三個耳光,那又有什麼!」

  他沒有出庭,因此法庭作了缺席裁判。總之,他立刻同調停吏翻了臉,並且照例在大庭廣眾之中大揭調停吏的醜事。調停吏為了報仇雪恥,撤掉了他的廚師,卻沒有撤掉米特羅芳·斯托爾尼雅柯夫的廚子,雖然米特羅芳的的確確打過他的廚子三個耳光,而不只一個耳光。不過,不妨補充一點:斯特隆尼柯夫對這個不幸甚至感到有些高興,因為這樣一來解除了他現在已經力不從心的招待賓客的義務。只好留下一個光會做炸肉餅的小廚子。

  「這事兒得考慮考慮,」他三番五次對妻子說,「老是炸肉餅,這算什麼食物!再說,阿爾秀什卡以後也隨時會溜掉的。」

  「沒關係!姐姐來信說,她在莫斯科看中了一個廚娘,做得一手好菜!」

  「廚娘?我不信她會做菜!活見鬼!我活了半輩子,用了半輩子的大廚師、點心師傅,現在忽然用廚娘,不幹!』

  「不幹,那就吃阿爾秀什卡做的炸肉餅吧。」

  人們苦惱著、憂愁著。地主們寫好了法定的文契,離鄉背井,出門碰運氣去了。只有小地主們固守在家裡,因為他們沒有地方好去。斯特隆尼柯夫也沒有走,因為他公務羈身,加上債主們老盯著他,要走也走不脫。三年任期屆滿,他又被大家選為貴族長,但是到了再下一屆,大家沒有選他,卻選了米特羅芳·斯托爾尼雅柯夫。司法改革開始推行①。

  ①一八六一年廢除農奴制後,從一八六三年起至一八七四年,沙皇政府為了適應新的基礎,進行了一系列資產階級性質的改革;司法改革(1864年)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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