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再過一個鐘頭,派人去叫他來。就說有急事找他。」

  費朵爾·瓦西裡伊奇一個接一個地吃著肉餅。他用牙齒撕下一塊肉餅,一面咀嚼,一面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他有滋有味地吃著,他的臉上竟露出一副有點像是痛苦的表情。就著克瓦斯(他什麼酒也不喝)吃完三塊肉餅後,他躊躇地盯著紅燒仔雞,好象他自己也拿不穩,他已經吃飽了呢,還是沒有吃飽。臨了,他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於是一叉子叉住那獵獲物,把它拖到自己的盤子裡來。吃完紅燒雞,他又猛攻夾核桃的甜松餅,而且象使用刀叉一般靈巧地操著勺子。他終於吃飽了,累了,象跑了五俄裡路似的。房裡響徹著沉重而悠長的喘息聲。

  「哦唷,耶穌基督!」斯特隆尼柯夫呻喚著,閉上眼睛,立刻在餐桌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做了一個有頭有尾的美夢。他夢見一隻牛犢,剛才的肉餅就是用這只小牛的肉做的。這牛犢是母牛「小美人」在六個禮拜之前生的,象它母親一樣,它也有一身斑斕的花毛。出世不久,它就顯露出它那出色的初生之犢的本領,到將來准會成為一條伶俐而老成的公牛,一個統率畜群的可靠的首領。但是它還在娘肚子裡的時候,斯特隆尼柯夫便已經拿定主意,給它安排了另外一種命運。他決定把牛犢留在家裡用養料豐富的食物,也就是用奶喂它。起初用它母親的奶喂,後來用另外兩條母牛的奶喂它。費朵爾·瓦西裡伊奇每天上牛欄裡去,看到它漸漸上了膘,非常高興。牛犢越長越肥,到後來,一躺下來,就昏昏迷迷地睡去。這是一個標誌:家養工作已經告成,現在可以享受成果了。一天早上,斯特隆尼柯夫來到牛欄,運數已定的牛犢正伸著四蹄舒泰地靜臥在那裡,他吩咐喂牛人將它轟起來,親手摸摸它的胴體,用手掌的側背在它身上劈劃著,說:「後腿、肉餅材料;前胸肉、下水」,等等。臨了,他興奮異常,竟親吻著小牛涎糊糊的嘴臉,簡直可說是在同它行「告別」禮。

  「行了。明天就宰!不宰它——上帝饒恕——它將來也會死的!」從他嘴裡迸出了無情的判決詞。

  這條牛犢出肉很多。四天來,餐桌上天天有牛肉,紅燒的、清燉的、炒的、溜的,樣樣都有,放開肚皮吃,也不知還要吃多久才能吃完。儘管吃吧,可是,正如人類的一切願望和嚮往一樣,人的食欲也有一個限度。對對,糟糕的是妻子役生孩子,否則的話,如果象雅各一樣,他也有十二個兒子,那麼,他用這條牛犢喂飽他們,還有得剩的呢!這且不說,偏巧近來工作忙,不常有客人來。只好同鄰居們分享了。前腿已經給柯涅奇送去一隻,另外一隻是否送給彼斯·瓦西裡伊奇呢?對,給他,就送給他,再沒旁人好送了。讓這只老狗去啃吧!

  「牛肝呢,我們自己吃!」他腦子裡一閃,「叫廚子把它用黃油炸一炸,當早飯菜吃。炸肝應當多用油……很多很多的油!」

  許多人愛用酸奶油炸牛肝,他討厭這種吃法。不管用多少油炸,酸奶油終歸差勁。只要有一丁點兒夾生味道,就沒法下嚥。黃油炸牛肝,頂得上禦膳!不用嚼,只消舌頭一嘲,立刻落進肚皮!

  斯特隆尼柯夫動了動嘴唇,仿佛在用舌頭嘲牛肝。他甜滋滋地吸了一口氣,正想翻個身,睡得更舒服一點,這時前室裡傳來一陣響聲,把他從夢中驚醒過來。

  「斯傑班·柯涅奇到,」普羅柯菲通報道。

  「他來了?啊?誰讓你去叫他的?」老爺問,好容易才清醒過來。

  「您親口吩咐去叫他的。」

  「沒有你,我也知道。叫他進來。」

  斯傑班·柯涅奇·彼斯特露什金是一個小地主貴族,與貴族長共有一個村鎮,有十五名農奴。他是個酒鬼,腰彎背駝的老頭子,光禿禿的腦袋,紅紅的臉上長著一部濃密的絡腮鬍子,一隻紅裡透青其大無比的鼻子高踞在臉上。他幾乎經常不在家裡;從早上起,他串東家走西家,在這家吃午飯,在那家吃晚飯,到了晚上,如果腿還拖得動,他就回家睡覺。他特別愛上斯特隆尼柯夫家,當他家的小丑。他的產業由他的老妻和上了歲數的獨眼女兒照管。他有四個兒子,都不在他身邊,他們不僅不幫助父母,而且連家信也難得寄一封回來。常言道,貧窮是遮蓋不住的,因此,斯特隆尼柯夫從來不曾打過向柯涅奇借錢的主意。

  「啊!是柯涅奇!怎麼樣?手頭很緊吧?」費朵爾·瓦西裡伊奇用戲謔的口吻同老頭子寒暄道:「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是您打發人叫我來的!」

  「誰打發人叫你來著?一輩子也沒打發過!喂,拿酒來,切幾塊昨天的牛肉來下酒。坐,別客氣,近況怎樣?」

  「太好啦。現在是夏天,有什麼我們就存點什麼,到了冬天,就該我們闊闊氣氣過好日子①。」

  ①柯漢奇說的是打趣的反話。

  「瞎扯淡。糧食脹破了糧倉,他還盡唱阿利路亞①!我呢,老兄,我已經安排好了:給村長下了一道命令,我的莊稼一律要種一收七,別的我一概不管!」

  ①阿利路亞本是天主教徒禱告上帝時用的讚美詞,斯特隆尼柯夫用來責備對方不該哭窮叫苦。

  「您放心吧,恩人:您要是規定種一收十,也准能如數辦到!您要什麼就會有什麼。」

  「你說的是!我這人真傻,設規定這個數目。唔,還來得及改訂一下。普拉斯柯維雅·伊凡諾夫娜好嗎?阿利努什卡設長出一隻新眼睛代替那只瞎掉的嗎?」

  「先生,您老愛說笑話!」

  「一點兒不是說笑話。頭些日子,城裡的法官告訴我,巴黎出了個會做新眼睛的法術家。比如說,你不喜歡你的眼睛,隨時可以去找他,說:麥歇,塞伍普列①,請您給我換雙新的!他三下兩下挖掉你的眼睛,給你裝進一雙新的!」

  ①發音不准的法語,意為:先生;如果您方便的話。

  「能看見東西嗎?」

  「百里開外的東西都能看見。藍色的,黑色的,要什麼顏色有什麼顏色。唔,你沒有徒步走到巴黎去過吧;請問,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

  「唉,我的恩人!窮人好比蒼蠅:哪裡有籬笆哪裡就是家,哪裡有牆縫,哪裡就是床鋪。趁這雙腿還能挪動的時候,到處走走;我上劄特拉別茲雷家去了。」

  「真見鬼,老遠老遠地趕去喝口稀粥!」

  「說的是呀……安娜·巴甫洛夫娜就是帶著這麼一副神情迎接我,她說:少了你,就象缺了胳臂,連唾沫也沒地方吐!她說:人家忙得沒喘氣的工夫,他倒有時間走東串西!說實在的,我想向她借點錢。我想,這位闊太太總不至於拿不出二十五戈比周濟窮人吧。沒那麼好的事!她氣極了,直跺腳!她說:既然來了,就一個人坐坐吧!沒人陪你。我可沒為你存二十五戈比。」

  「她請你吃飯沒有?」

  「請了。她給我一盤放了三天的菜湯,半條臭醃魚……我吃了,歇了一兩個鐘頭,就回來了。」

  「我說吧!她的錢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兒,可是一毛不拔!你當真很缺錢用嗎?」

  「很缺,很缺……」

  「沒辦法,看來,我不得不為我的好朋友破鈔了。你過幾天再來,我借給你。」

  「您大概又要用前幾天的辦法對付我吧!要借就現在借給我……」

  「現在不成,我得到很遠的地方去取錢。我前幾天答應過你嗎?唔,我忘了,老兄,對不起!這回一起借給你半個盧布吧。老兄,我不是安娜·巴甫洛夫娜那種人,我……噯,你幹嗎老盯著伏特加,儘管喝吧!」

  柯涅奇喝了一小杯,又喝了一小杯;他正要倒第三杯的當兒,斯特隆尼柯夫攔住了他。

  「夠了。你想一下子灌醉不成!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的肚子倒象抹了樹脂油似的滑溜!」

  彼斯特露什金喝完酒,開始吃菜。他餓了,眨眼工夫吃光了牛肉;可是他顯然還沒有吃飽。

  「你不來點魚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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