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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二十七、貴族長斯特隆尼柯夫

  我們這個縣在省裡的名聲不好,在貴族會議的選舉中扮演著很不體面的角色。我們縣裡的地主沒有一個當選過省貴族長,而且對於縣貴族長這個職位也很少有人感到興趣。對社會公益持冷漠態度,則是普遍的現象;去參加選舉的人寥寥無幾,因為這需要自己掏腰包,而我們那一帶的地主又沒有閒錢。因此出席貴族會議選舉大典的人,大都是所謂「賢達之士」①(通常由貴族長供給他們旅費),以及本人也想當選一官半職的地主。

  ①「賢達之士」通常系指那些出賣自己的選票的貴族。出賣選票是貴族長選舉中極為普遍的現象。

  由於這些條件,費朵爾·瓦西裡伊奇·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連當選了許多任本縣的貴族長,從來沒有遇到過競選對手。每隔三年,他帶著他的遠征隊興高采烈地出發到省城去,設法保持住自己的法定選票(大約不少於七票;如果得不到這個票數,本縣就會被宣佈為非獨立縣而合併到鄰縣去),並在遠征隊的成員們中間分派好各人的職位,然後回到家鄉,各霸一方。這已經成為習慣,誰也不會想一想,除了斯特隆尼柯夫,還有什麼人能當貴族長;除了格拉劄托夫,還有什麼人能當法官;除了梅塔爾尼柯夫,還有什麼人能當縣警察局長。

  斯特隆尼柯夫念過高等學校,但是他笨得出奇,懶得不可救藥,以致學校當局一再想將他送回給他的父母。念到高年級的時候,他的父親去世了(他母親死得更早一些)。這個年輕人沒有多加考慮,不等畢業便離開學校,進了駐紮在我們縣城裡的龍騎兵團,從士官當到騎兵少尉,然後解甲歸田。二十二歲上,他娶了我們縣裡一位女地主,接著就被選上了貴族長。

  他有相當多的財產,但他本人的莊地在外省,卻享用著他妻子在我們縣裡的產業。他住在她的莊園裡,這個莊園坐落在一個大村鎮的村頭,鎮裡還有幾家小地主。他那幢建築在山丘上的兩層樓房俯瞰著整個鎮子,使鎮民們不勝仰慕之至。宅子非常寬敞,但格局是老式的,而且被過多的雜用建築物搞得很不雅觀,這些雜用房屋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整個宅子裡只住他夫妻二人,無兒無女。不過宅子裡有一間兩排落地明窗的大廳,這是斯特隆尼柯夫十分引為驕傲的。每年冬天,他在這間大廳裡大宴賓客,家奴樂隊和家奴歌手在席前演唱助興。莊園裡照例應該有花園,這裡卻沒有,甚至連像樣的庭園也沒有。

  他自不量力,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他擁有好些手藝高明的廚師,他從莫斯科買來了純葡萄酒和各種食物,隨時都能招待貴族老爺們。他的大獵隊甚至成了全省的驕傲,雖然獵犬的狂吠聲和嗥叫聲無休無止地響徹在養狗場的上空,吵得四鄰不得安寧。總之,甚至是在一帆風順的時候,他也有本事不離開這窮鄉僻壤一步就花完他自己的收入,而且負債累累(他是個借債的大行家)。

  那時候,對貴族長並沒有什麼要求。很久以後才有了種種「院則」①,可是人們只遵守消化良好而容量可觀的腸胃的要求。只要在腸胃沒有毛病的時候,有吃有喝,大家對這樣的貴族長就滿懷敬意了。地主們說:「在我們這兒,只有在貴族長家裡才能吃得這樣好,喝得這樣足,」因此,他們毫無心肝地濫用著他們愛戴的人兒殷勤好客的優點,而後者也就不惜浪費掉成百成百的農奴的血汗,拼命去取悅貴族老爺們。

  ①即「原則」,系外來語,沒有文化教養的地主們把它說成了「院則』。

  斯特隆尼柯夫的外表,我不敢恭維。個兒比一般人矮,兩條短腿,一個大肚皮,空肚時往下垂,吃飽後挺得老高,緊繃繃的,象只大鼓。從前身、後身、兩側看,都是其胖無比。腦袋小而圓,沒有一塊不平的地方,仿佛是用車床車成的,由於頭髮剪得短,這形狀便顯得特別突出。「心靈的鏡子」(臉)是跟哈巴狗用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面部的表情變化多端:空著肚子時,作餓狗咬人狀;吃飽後,作親熱態。只要看他一眼,立刻便可以說:這是個生來註定要不住嘴地吃喝的人!的確,他常常在吃,而且吃得很多,吃飽了的時候,他的整個身心便發出一種貓兒般恬靜的呼嚕聲。這時,不管你求他什麼,他也決不拒絕。

  他的醜陋和他太太的標緻,恰好是兩個極端。她是個象童話裡描寫的那種如花似玉的俄羅斯美人,高高的身材,勻稱的體態,豐滿的胸脯,美麗的鴨蛋臉兒,突出的灰色大眼睛,茶褐色的粗大的辮子。她也非常貪戀口腹。這個共同的特點把他們倆維繫得如此親密,儘管做丈夫的其貌不揚,夫婦倆倒生活得挺和睦。他倆沒有時間互相欣賞;白天,他們眼裡只有菜肴,夜間太黑,又看不見。唯一的一個引起不和的原因,是亞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沒生孩子,費朵爾·瓦西裡伊奇常常為這件事埋怨她。

  「你怎麼老不生育!」他常責備妻子,「說來丟人,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你哪怕養個丫頭也好呀!」

  她理直氣壯地頂嘴道:

  「我不生,倒做對了。要是養個女兒,象你這副模樣,長大了誰娶她這麼個哈巴狗似的女人!」

  「好了,好了,吃吧,吃吧!說來說去,老是哈巴狗、哈巴狗!如今哈巴狗可吃香呢,人家出三倍價錢買哈巴狗!……肉餅好象燒焦了……喂!來人哪:叫西索卡廚師來一趟。」

  爭論到此結束。

  不能說斯特隆尼柯夫愚蠢(就這個詞兒的粗暴無禮的含義一面而言),但他的聰明程度充其量不過如常言所說,不吃蠟燭、不用玻璃碴兒擦臉面已。總之,他胸無大志,不想幹什麼一鳴驚人的大事,只求平安度日就心滿意足。他覺得沒有必要致力於他從未涉獵過的知識領域,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知識領域,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避免了崇尚詞藻的才子們所特有的那些謬誤。他隨時都能順口說出一句現成的格言,借著格言的保護,十拿十穩,誰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甚至能在社交界高談闊論(自然是並不怎麼複雜的談論),但他的談吐極為別致,可說是信口開河,以致他的許多名言人家無法借光。

  「我哪有工夫斟酌詞句!」他在那些因為他的語言出人意外而感到不快的人們面前替自己辯解說,「我要辦的事多得要命,哪還容我考慮說話!要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就得啦!」

  儘管他無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是正如我上面說過的那樣,他卻是個向人借錢的大行家,因此,說話尖刻的地主們不無道理地議論他說:「該叫這樣的人去當財政大臣!」首先,他那無限的殷勤好客,對他最為有利,因為誰也不好意思拒絕一個隨時可以上他家裡去吃吃喝喝的人的要求。除了向人借錢之外,他從不認真考慮別的事,因此,長期實踐下來,他在這方面便養成了一種特別敏銳的洞察能力。他只要仰起鼻子一嗅,就能嗅出誰手裡有錢,並且立刻用他經驗豐富的手撒出套索將對方套住。他用優厚的利息引誘一批人,用甜言蜜語和小思小惠籠絡另一批人。他或者自告奮勇,當對方新生的嬰兒的教父,或者在婚禮上充當代理主婚人。他穿著禮服、戴著白手套(好不氣派!)來了,怎好拒絕他呢?他從來沒有遭到過失敗,全縣的地主,即使是那些本人也欠了一身債的地主,沒有一個不借錢給他的。他也不嫌棄那些比較富裕的莊稼漢,如果他們借不出大筆款子,那末,少借一點也行,不足之數,他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想辦法。他聽說有個富裕的莊稼漢有一罐子錢,立刻坐車去找他,撒出他的套索。

  「我經過這裡,」他說,「心想,該進去看看教親啊。你好哇,親愛的教親!來杯茶行嗎?」

  「當然行,老爺!別的沒有……喂,來人呀!快上茶!」

  「你的近況怎麼樣?」

  「好得象黑煙一樣自①!沒什麼好誇口的。」

  ①戲謔語,意謂近況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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