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八歲那年,謝廖日卡被帶進主人宅子裡,當餐室的小廝。柯隆教會他往玻璃杯裡哈氣,腋下夾著盤子伺候主人用餐,等等,而他無師自通,憑著一種特殊的本能,學會了用舌頭舔淨盤子裡剩下的殘汁。為此,他挨了不少的揍;此外,因為他打碎了許多器皿,加上他又愛「調皮搗亂」,所以主人不時把謝爾蓋伊奇老頭子叫去,強令他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兒子。總之,謝廖日卡在他的僕役生活中剛剛跨出幾步,便顯出他不是這種材料,大家很快地看出,他永遠成不了稱職的僕人。

  因此,在他還不滿十歲的時候,莫斯科便吞沒了他。象母親早先決定的那樣,他被送到在梭良卡街開裁縫店的一個熟人維裡芳吉耶夫那裡去當學徒。謝廖日卡開始燒熨斗,上館子裡買開水,常常碰釘子。他飲盡了學徒生活的苦水,從親身經歷中,他確信他已經落進一隻密封的口袋,永無出頭之日,因此,今後他最好的出路是使自己的全部感覺官能變得麻木不仁,經過長期的忍耐而習慣起來。

  果然,他很快便習慣起來了。拳頭、巴掌,象冰雹一般從四面八方落到他身上,東擰他一把,西揪他一下,他似乎不覺得痛。除此之外,學徒的浪蕩生活也很合他的心意,因此當他穿著油污的灰布長褂,吹著口哨,在人行道上彎來拐去地走的時候,他對自己感到無限的滿意。快樂的情緒象一股無盡的泉水在他心裡翻滾著,無時無刻不巴望著幹一件大膽的、頑皮或者騙人的事。這種大膽行為有時表現在:他亂奔亂跑忽然一頭撞在行人的背上或肚子上,這自然會立刻遭到一陣無情的痛打。有時,他突然撲到正在發呆的小販的託盤前,眨眼工夫吃掉一個包子或者一疊帶罌粟籽兒的餅乾,隨即立刻逃得無影無跡,好象土道了似的。但是他特別愛幹的是各種騙人的把戲。他看出人行道上有一個糊塗蟲,便肆無忌憚地跑到他面前,說:

  「伊凡·安德烈伊奇叫您去一趟!」

  「哪個伊凡·安德烈伊奇?」

  「不知道。我剛才走過塔同卡街,他叫住我,說:『你要是看見普羅斯托菲林①先生,請告訴他,伊凡·安德烈伊奇叫他去。』」

  ①意即糊塗蟲。

  「我不是普羅斯托菲林,我叫杜左夫。」

  「對對對,他正是說的杜左夫,我給記成普羅斯托菲林了……」

  於是,那位糊塗蟲便開始回想,是哪一位伊凡·安德烈伊奇想要見他。想來想去,嗯,大概是想起來了。他丟下要辦的事,真的找伊凡·安德烈伊奇去了。

  或者,他跑著跑著忽然停在人行道當中,仰著頭看高高的天空。糊塗蟲們經過這裡,以為他一定在觀看什麼奇妙的東西,也停住腳步,仰著頭看。他們看來看去,什麼也沒有看見。

  「你在看什麼呀,鬼東西?」

  「看你看見的那個東西,灶神!」

  不用說又挨了一頓打。

  總之,他挨慣了打,竟至認為挨打是天經地義的事,他不再逃避它,有時甚至有意去找打。

  除了這種愈演愈烈的調皮搗亂的勾當,他也開始沾染上各種惡習。酗酒,盜竊,一句話,他存心要做個標準的流氓。放蕩無羈、無依無靠的師兄們無情地腐蝕和毒害著他這年輕的心靈,而個人的易受感染的性格又給邪魔敞開了暢通無阻的道路。沒有人,而且也沒有工夫採用理智的辦法去影響他,卻又因為感到必須教訓他,所以毆打的次數漸漸增加,終至打得謝廖日卡遍體鱗傷。老闆打他,師傅們打他,師兄們打他。沒有哪一隻手、哪一根鞭子、哪一根棍子沒碰過他。但他的眼裡沒有出現過一星淚花,他臉上的肌肉沒有一絲的收縮:他紋絲不動,象石頭人似地站著。

  謝爾蓋伊奇老頭子是否為他瀕於毀滅的兒子感到痛心,我說不上來,但是不管怎樣,他不會不知道,謝廖日卡的情況頗為不妙。他也許對自己說過,「他們」這種身份的人只好永遠如此。人家把他們當草包扔進漩渦裡,他們便在漩渦裡打圈予,有的人能偶然地掙脫出去,有的人會同樣偶然地遭到滅頂之禍——毫無辦法。如果去求太太,她會說:你求我什麼呢?你自己想想吧,這種事情有什麼辦法呢?……讓他去吧……

  這其間,學習照常進行。十六歲那年,謝廖國卡已經坐在案桌旁,在供他學活的零星呢料上左一針右一針地亂戳亂紮著。再過一年,再過兩年,他大概便會成為一個正式裁縫吧,到了那時,感謝上帝,請繳代役金吧。到了那時,謝廖日卡將離開維裡勞吉耶夫裁縫老闆,開始在莫斯科從—個成衣店到另一個成衣店地幫人幹活了。

  他痙攣著,坐在案桌旁,腦子裡仿佛有許多錘子在砰砰地敲著。酒癮發了,可是身無半文。謝廖日卡想起前兩天他曾在過道中看見老闆房裡的神龕上放著一個銅幣,於是他從案桌旁站起來,趁老闆不在家,溜出了作場。可是這時大師傅正密切地監視著他,在他打開老闆的房門的當兒,一把揪住了他的頭髮。

  「下賤胚,你想偷什麼?」

  一頓毒打。

  謝廖日卡眼裡火星四濺,可是他毫不反抗。他甚至覺得,這頓拳頭消解了他一半酒癮。他不聲不響地回到案桌上,好象根本役這回事似的,繼續在碎料子上東戳一針,西紮一針。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因為親眼看見這一場毆打而樂不可支。

  同維裡芳吉耶夫簽訂的契約終於滿期。紅果莊發來一道命令,規定了謝廖日卡繳納代役金的數目,第一次數目不大:二十五盧布(紙幣)。謝廖日卡很快離開了他學藝的成衣店,出去尋找幫工的位置。他沒日沒夜地在莫斯科遊蕩了一個星期,因為他的朋友相當多,所以終於在一傢伙計眾多的大成衣店裡找到了棲身之所這家成衣店夥計多,監視不怎麼嚴格,謝廖日卡自然對此非常高興。他向老闆預支了一筆工錢繳納代役金,第一次將錢如數交給斯特列科夫(母親的親信,見十四章)的時候。他說:讓太太知道知道,謝廖日卡是個什麼樣的裁縫師傅吧!

  這一年平安地過去了。第二年繳代役金的限期屆滿,謝廖日卡卻音訊全無。斯特列科夫去找他幹活的最後一家成衣店的老闆,人家告訴他,謝廖日卡在幾個禮拜以前到三一修道院去朝拜,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斯特列科夫找遍莫斯科,車費的開支使他瀕於破產,始終沒有找到謝廖日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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