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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二十二、不幸的馬特廖恩卡

  我說過不止一次,當父親是個單身漢,甚至在他婚後十五年,母親還很年青的時候,家奴之間的婚姻是非常自由的。結婚前夕,在宅子裡舉行伴女晚會,那歡騰的景象,直到現在還深深印在我腦海裡(雖然那時候我的年紀很小)。傍晚六點光景,人們在大廳裡鋪好一張大餐桌,擺滿廉價的甜食和成瓶的蜂蜜水。新郎和新娘坐在上席,打雜丫環們圍桌而坐;男僕們是否參加這種盛會,我記不清了。少女們唱著歌,為新人賀喜;主人們不時走來看看,繞著餐桌慢慢兒走一圈。十點光景,大家才散去。

  但是,母親經營的產業愈是興旺,她對家奴勞動的要求也愈多、愈高。在她看來,地主的家奴類似皇上的御林軍,除了主子的利益,他們不應有任何其他利益,從這個觀點出發,他們的婚姻是無利可圖的。家奴不算僕人,這便是母親為自己創造並決心堅守不渝的信條。父親把這種制度叫做絕滅人類的制度,起初曾經反對過;但是母親主意已定,非堅持到底不可,因此老丈夫這一次的反對,也象往常一樣,不起作用。

  從此,紅果莊莊園的女僕室便成了偷情和曖昧事件的發源地;而這種事發生在子女眾多的家庭裡是非常糟糕的。

  當馬特廖恩卡第一次「有喜」的時候,相對地說,人們對她還相當寬大。

  「有個逃兵藏在樹林裡……當時我們去摘草莓……」她支支吾吾地說,竭力替自己的行為辯護。

  「總不是風吹大了你的肚皮吧?」母親嚴厲地打斷了她的話。

  然而,姑念初犯,她決定從寬發落,送馬特廖恩卡到牲口棚裡去,直到她生產後,才讓她重回女僕室。人們給私生子施過洗禮,取名為馬卡爾(所有的私生子全叫這個名字),把他送給村子裡一個沒兒沒女的莊稼漢「當兒子」了。

  「馬特廖恩卡,你捨得你的娃兒嗎?」我們問她。

  「捨不得又怎樣!他在人家家裡過得不錯,」她回答道,語氣之間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心情。

  「你想去看看他嗎?」

  「你們的媽媽哪裡會准我去看他!」

  「那你就偷偷地去。媽媽要上後沼鎮去了,她一走,你就去……」

  「那……那怎麼行!」

  當她第二次犯罪時,母親決定不再寬恕她。她自己也預感到了這一點,因此她曾想盡辦法遮掩自己的過失,仿佛期望著會出現什麼奇跡來搭救她。同時她又明明知道不會出現任何奇跡,因此她憂心忡忡地徘徊著、沉思著。她想起了許多先例。它們是那樣殘忍、那樣冷酷,想想都叫人毛髮悚然。在這些先例的誘發下,她也許已經想好一條出路。但是人家已將她嚴密監視起來,防止她尋短見,同時又不容許女罪人想出逃脫應得的懲罰的主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母親早已給父親在烏克蘭的一個小村莊的村長去了一封信,叫他選派一個剛懂人事的、最壞不過的小壞蛋到這裡來。她沒有忘記,她已經寬恕過馬特廖恩卡一次,這一回她決定狠狠地懲治這忘恩負義的女人。

  馬特廖恩卡十八歲。她的父母是紅果莊莊園裡的老家奴,他們死後,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當她被帶到主人家裡的時候,她還是個很小的女孩子。她在女僕室裡靠清水湯和燕麥糊養大成人。她是個善良、溫順、逗人喜愛的姑娘,不僅夥伴們喜歡她,主人的孩子們也喜歡她。不能說她長得俊俏,但是在紅果莊的女奴中,俊美的水平並不很高,因此她可能是最逗人愛的一個。她的性格開朗,富於同情心,在籠罩著女僕室的沉悶氣氛的背景上,這一點尤其顯得難能可貴。但是在她第一次做了母親後,好象有一隻手從她身上奪去了她的開朗性格,現在,她第二次犯了錯誤,一經意識到這一次逃不脫懲罰,她的情緒一下子垮了。

  的確,災禍已經逼近。許多確鑿無疑的跡象使馬特廖恩卡相信,她的罪行大家已經知道。當她走過女伴們身邊時,她們斜著眼瞟她;女管家阿庫麗娜意味深長地搖著腦袋;太太見到她,從不放過機會,叫她一聲「逃兵老婆」。但是還沒有人公開說什麼。不過,有一天斯傑班·瓦西裡耶維奇少爺叫住她,擺出他特有的那種殘忍神情,嚷道:

  「馬特廖恩卡,又給風吹大了肚皮嗎?」

  他竟然當面說了出來,一點面子也不留……她可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斯傑班·瓦西裡耶維奇的事啊。相反,在家裡人中,無論是母親或是女家庭教師,誰也不心疼他,全管他叫蠢貨,只有馬特廖恩卡心疼他。

  新的過失使馬特廖恩卡想起了舊的過失。母愛在她心裡蘇醒了。她的兒子雖說不是「名正言順」的兒子,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啊……不幸的小馬卡爾啊,他現在在哪兒呢?他也許尿濕了,躺在搖籃裡,吮著黑麵包做的假奶頭吧……太太命令把他送給涅尼拉「當兒子」,涅尼拉誠然是個出名的好心腸的女人,可是好心人也會心疼別人的孩子嗎?再好究竟不是親娘啊。小馬卡爾以後會不會知道誰是他的親娘呢?也許,她還來不及告訴兒子,自己早就死了吧!

  是什麼感情激起她去犯罪的呢?是對愛情的渴望,還是單純的青春之火的衝動呢?看來,後一種設想比較正確。在她所生活的環境中,在那不讓人有一分鐘自由的強制勞動中,根本沒有培養和發展純潔的愛情的條件。家奴們被奴役成了一群野獸,也象野獸似的發洩情欲。他們在忙裡偷閒地發洩情欲時,往往左顧右盼,無法享受過分的愛撫,動物的本能一繹滿足,馬上分手。碰上馬具匠葉爾莫萊,便急急平同他發洩動物的本能;如果碰上的不是葉爾莫萊,而是織工傑緬吉,那麼,也還是會同他發洩動物的本能。和野獸唯一不同之處,是後者可以任意發洩情欲,不受懲罰,而她,「臭丫頭」馬特廖恩卡卻必須為自己的情欲承受嚴酷的懲罰。

  這種事如果發生在主人身上,那就另當別論!他們可以為所欲為,沒有任何禁令管束他們。他們用不著偷偷摸摸,因為他們有法律保護。奴隸卻沒有法律保護;他們來到人世是違法的,離開人世也應當是違法的,因此如果他們有時也試著轉彎抹角地闖進了法律不許他們闖入的禁區,那麼,主人便很難想出一種稱心的酷刑,足以整治這種膽大妄為的侵犯。

  唉!奴隸除了違法,再沒有任何法律保護他們。他們帶著違法的烙印來到人間,帶著這烙印挨過可惡的人生,最後仍然應當帶著這烙印走進墳墓。只有越過了墳墓,象安努什卡所相信的那樣,基督的永恆的光輝才照射到他身上……唉,安努什卡啊,安努什卡!

  事情終於真相大白。馬特廖娜①承認她已經懷孕三個多月,她深信一場嚴酷的懲罰已經無法避免,因此連一句求饒的話也不想說。

  ①即馬特廖恩卡。

  「唔,現在你就等著未婚夫,準備出遠門吧!」母親對她說。

  人們把一件破舊的長衣給馬特廖恩卡反穿在身上,並且扒下她的圍裙,讓她的身孕暴露在大家面前(這裡所謂的「大家」,包括主人的子女在內)。他們分明是想借此喚起少女們的羞恥之心,但是他們忘了和他們打交道的是一些生來就註定打上了野獸形象的烙印的生物。此外,他們還禁止女罪人在老主人面前露面。一般地說,這一類事總是瞞著他,免得他「鬧事」,免得他妨礙涅梅季達執行自己的任務。

  馬特廖恩卡是否感到羞恥呢?對這個問題勿寧作否定的回答。但無疑的,那正在等待著她的前途(這可以從母親的話裡推測出來)使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太太會給她配一個什麼樣的未婚夫呢?會叫人把她送到多遠的地方去呢?比方說,如果把她送到沃洛戈德斯卡鄉下,那還不錯,聽說那裡的莊稼漢都是好人。娜塔莎丫頭也是因為同樣的過失被太太配給了那裡的莊稼漢;她來信說,她和丈夫過得挺好,吃得飽飽的,冬天還有狐皮襖子穿。但是母親在這一類事上總是把自己的裁決藏在肚裡,根本摸不透她的底細。只有一點是明白的:她不僅嚴厲,而且詭計多端。

  在未婚夫還沒到達時,母親被傳訊到省城去了。她在那兒進行著許多訴訟案,這一次是第一百次去聽候其中一件官司的審訊。馬特廖恩卡暫時松了一口氣,心情也好了一些,家奴們不再限於竊竊私語,他們公開地對她表示同情,這使她漸漸振作起來。

  可是,一天早上,費陀特來到女僕室,告訴阿庫麗娜,要馬特廖娜收拾一下:未婚夫已經從烏克蘭趕到了。因為母親不在家,這件事一時沒人處理,大家為好奇心所驅使,便請求費陀特,等老爺吃過中飯午睡時,把未婚夫領來讓大家看看,費陀特答應了她們。我們孩子們知道馬特廖恩卡的未婚夫到來的消息,也紛紛跑到女僕室去看他。

  這位未婚夫個兒矮小,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子,怎麼說也決不超過十五歲。他身著灰色農民呢新大褂,腳穿新樹皮鞋。主人的高宅大院的氣派使他頭暈目眩,張口結舌,呆頭呆腦地站在門口。阿庫麗娜是看慣了母親種種花招的人,連她看過他一眼後,也不禁啊呀了一聲。

  「你幾歲啦?」她問他,突然對馬特廖恩卡產生了極大的同情。

  「到聖誕節時滿十八歲,」他怯生生地答道。

  「老實說吧……」

  馬特廖娜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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