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結婚?嚼舌根的,你嚼的什麼舌根?」

  「大家知道的,別人……結婚,我也……求您讓我討個女人。」

  「怪不得你穿上呢子衣裳,打扮得這麼漂亮……怎麼忽然想要討女人啦?」

  「我想討,太太。」

  「你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樣的求婚人!你想娶誰呢?」

  「馬特廖娜,興許,合適。」

  「哼,『興許』……想得倒不錯,糊塗蟲,淨說夢話!你問過她沒有?」

  「沒有,太太。反正她不會違抗主人的命令。」

  「休想!我可不能用武力把這個丫頭配給你!」

  「反正無所謂,太太。馬特廖娜不行,卡秋什卡也成!」

  柯隆不加思索地改變他的主意。那不可言狀的傻氣頓時激起了母親的怒火。她跳起來呵斥他道:

  「滾出去!喂,丫頭們!來人呀,是誰竟敢放他進我房裡來?」

  柯隆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他那呆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是完成了諸如擦洗刀叉、打掃房間一類例行差事一般。既然做完了份內的事,就算交了差了。

  然而母親卻沉思起來。柯隆雖然常常因為自己的糊塗惹她冒火,但同時他卻十分馴順,從來沒有向她央求過什麼。一個人從早到晚為主人賣命,沒有說過一句不滿意的話,沒有叫過—聲苦,可是當他提出第一個請求時便加以拒絕,良心上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因此,她不僅沒有嘲笑柯隆,象平常在類似情況下所做的那樣,而且對誰也沒有提起這樁事,總之,她決定審慎行事。我相信,如果柯隆再提一次,她一定會答應他。

  但是,過了一周又一周,始終不見柯隆重提此事。娶妻的念頭,顯然是一種縈繞在他腦子裡的混亂思想的產物。這混亂思想短期內便平息下來,以致他自己再也記不起他是否有過娶妻的打算,或者只是做夢時想過。他一如既往地奔忙於男僕室與餐室之間,甚至沒有一絲一毫不滿的表示。這種不合情理的平靜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她決定再同他談談。

  「柯隆,你大概已經不想討老婆了?」有一天母親這樣問他。

  「這您看著辦吧。」

  「好生想想吧!你都靠五十邊啦,想老婆不是太晚了嗎?」

  「當然……」

  「你想討老婆,可是人家問你,哪個丫頭合適,你自己也答不出。」

  「幹嗎不合適——都合適。」

  「誰合適?你說!」

  「哪一個也不敢違抗主人的命令。您賞臉指定誰,誰就合適。」

  「要是我誰也不指定呢?」

  「這您看著辦吧。」

  「這才像話。再過三個月,我們要到莫斯科去過冬,我準備把你帶在身邊。要是你討了老婆,就得讓你留下來,可是住在莫斯科,沒有你,就象沒有了左右手,會把我自己累死。你想想看,天理良心,是不是這樣?」

  刹那間,柯隆的嘴唇上掠過一抹淡淡的微笑,母親的「沒有你,就象沒有了左右手」這句話顯然使他得到了滿足。但是不大一會兒,他的臉又繃得象一張蜘蛛網,從他嘴裡吐出那句慣常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回答:

  「當然……」

  「好了,下去吧!丟掉這個怪念頭,別再胡思亂想。」

  柯隆娶親的意向到此結束。但是在我們上莫斯科的行裝還沒打點好的時候,女僕室裡出了一件大事,使大家對「糊塗蟲」另眼相看。卡秋什卡忽然有孕了,盤查結果,原來卡秋什卡的犯罪行為的同謀者竟是……柯隆!

  母親簡直氣得呼天喊地。

  柯隆從二十歲起在我們家當差(母親嫁到我家時,他就是家奴),天天干著同樣的奴僕工作,無論是內心世界,還是外表儀容,都沒有改變。甚至他的黑髮也沒有一根變白,一綹濃發卷兒,象年輕小夥子那樣,貼在頭上,鬢髮朝眼角方向杭。這經久不變的年輕人似的外貌使大家對他的態度非常隨便。歲月如流,幾十年過去了,可是柯隆仍然是原來那個柯隆,人們還是象往日他二十歲的時候一樣,滿不在乎地管他叫柯尼卡或者柯尼雅什卡①。誰也沒有想到,他象別人一樣,也在一天天衰老,也許,他已經不能勝任奴僕的奔忙了……

  ①均系柯隆的小名。

  這其間,周圍的一切都衰老了、腐朽了。老僕人一天天少下去;有的被送到了墳場,有的躺在炕上等候死神的降臨。村長費陀特死了,車夫阿連皮死了,女管家阿庫麗娜得到主人的恩准,回到後沼鎮後也死了;不久以前還在主人驅使下東奔西跑的小丫頭們也成了殘花敗絮的老姑娘……

  父親活到了很大的年紀,也終於去世了。他死後不久,家奴中傳開了下一個該輪到誰的流言……

  母親開始變得憂鬱起來。她也快六十了,她感到權柄已從她日益衰弱無力的手中滑掉。有時,她料到人們在欺騙她,並且意識到自己再也無力對付那些心懷貳志的奴隸們的詭計。而最使她惶惶不安的,自然是外面的一種傳說:農奴制已經取得了它能取得的一切,必然的結局一天天逼近……

  「大概是人們無事生非,胡說八道吧!以前他們也瞎扯過一陣,現在仍然是瞎扯淡!」她寬慰著自己,可是就在這同時,內心深處的聲音卻提示她,這一次的瞎扯淡倒很像是真有其事。

  她無法平息這內心深處的聲音,漫無目的地在空洞的房間裡徘徊著,眺望著教堂:在教堂的濃影下,散佈著一片鄉村墓地,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丈夫長眠在地下,孩子們天各一方,老奴僕死亡殆盡,新奴僕她看不順眼……是否到了她該為別人騰出一片乾淨土地的時候呢?……

  突然,柯隆向她迎面走來,報告她開飯了。他仍然象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精神矍鑠,仍然有板有眼地幹著僕役份內的差事……

  「他大概也有七十了吧,」母親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是你瞧他還是那個老樣兒!」

  然而死神並沒有放過他。不過,他死得非常偶然。一天,他下樓時滑了一跤,折斷了腿骨。接骨醫生是個蹩腳郎中,手術又做得馬虎,結果生了骨瘍。柯隆躺倒了。

  這創傷必定疼痛難當,因為人們只是在這時才察覺柯隆也有感覺能力,知道疼痛。

  一天,僕人稟告母親,柯隆不行了。母親急忙跑到他的小房裡,他伸著胳膊躺在當床鋪用的地氈上,母親俯身下去問道:

  「怎麼樣,柯隆?難受嗎?」

  「當然……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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