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但是,她看見柯隆總在盡心竭力地幹著份內的活兒,她明白了:這個人不過是一部機器,如果一旦使它脫離了預定的軌道,就不能不遭到報應,因為那時它大概會完全停止轉動。儘管這樣,她心裡對他還是沒有好感。她天生是個勤奮的女人,因此,她對奴婢們的評價的高低,也主要取決於他們的勤奮程度;她喜歡的只是那些所謂幹起活兒來又快又好的人。因此,當她看見柯隆擺動手臂,莫名其妙地轉動著眼珠兒,拖著地板刷子在房間裡蕩來蕩去,與其說是擦地板,不如說是揚塵土的時候,她便說道:

  「你瞧,糊塗蟲又在竊來蕩去!活象在夢裡掛繩子一般!我真想拿刷子接你一頓,拿刷子……」

  然而使母親最傷腦筋的事,莫過於偶爾出現在機隆臉上的微笑。這不是真正的笑,而是類似農奴畫師的拙筆製作的肖像畫上的那種笑。

  「嗯,他神志正常,嗯,他在嘲笑什麼!」母親嘮叨著,同時好奇地觀察著這種神秘莫測的笑怎樣在「糊塗蟲」的兩片蒼白的薄嘴唇上忽而出現,忽而消失。

  能不能把柯隆算作「忠」僕——誰也沒想過這個問題。無疑地,他從來沒有偷過東西,沒有出賣過誰,甚至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粗話,然而這只是一些與他的內心活動無關的消極品質,因此誰也不曾表彰他在這方面的功績。反正萬萬不可托他辦事,因為要托他辦事,便必須預先估計到完全無法進料的種種細節。如果不將細微末節事先一一交待清楚,那麼,一遇到意料不到的情況,他不是束手無策,便是把事情弄得好似一團亂麻,神仙下凡也理不出頭緒來。要他自己拿主意,那是辦不到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想像能力。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奴僕,如此而已。

  因此,經常讓他待在僕役室裡,不讓他到別處去。母親是個非常器重勤奮而誠實的奴僕的人,她對他的評價是很對的:

  「他固然是個誠實人,可是這又頂什麼用!」

  他的外表雖然無疑是個典型的奴僕,但畢竟不能說他是奴僕中的代表人物。中等的個兒,狹窄的肩膀,細長而筋肉強壯的軀幹,凹陷的胸窩,當他在桌旁服侍主人用餐時,那姿態叫人看了十分可憐,而當他身穿僕役制服,冒著一經顛簸便會摔倒在雪地上的危險,侍立在馬車後面的踏板上時,他那兩隻很不堅實的腿杆幾乎支持不住他的身子。在莫斯科,當訪問開始時,他的窘相表現得尤為顯眼,因此姐姐在尋求夫婿的活動中遭到的失敗,往往把一部分原因歸咎於他。他既不會象京城的僕人那樣伺候主人,也不會有板有眼地通報客人的光臨,他不是丟人地說錯了來客姓名,就是搞亂了街道名稱,此外,他還把他在鄉下的那種叫人無法忍受的不講衛生的習氣一古腦兒帶到了我們在莫斯科的住宅裡。總而言之,只有用習慣和極不講究生活享受這兩個理由才能解釋:為什麼住在大城市裡竟然使用如此愚鈍的鄉下僕人,即使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十分簡樸的家庭環境中。

  在鄉下,平日裡他穿著寬大、破舊的藍布上衣,灰土布褲子,光腳穿著便鞋。這是我們家裡男僕們通常的裝束。但是每逢節日,他穿上全套藍色呢子衣服和一雙小牛皮長統靴,洋洋自得地穿堂入室,四處走動,經過穿衣鏡時總要照照自己的身影,而且比平日更加頻繁地往女僕室跑。顯然,他的內心裡孕育著愛好華麗服裝的幼芽,然而,這幼芽如同他心靈深處若隱若現的其它品質一樣,不知為什麼沒有成熟起來,因此,如果有個丫環對他說:「喂:你今天打扮得多麼漂亮啊!」那麼,他也象往常一樣,要麼置之不理,要麼簡單地回答一句:

  「當然……過節嘛!」

  他每個星期日準時上教堂做彌撒。教堂打第一次鐘的時候,他從家裡出來,獨自一人爬上山崗,他不走大路,踏著草坡斜穿過去,免得路上的塵上弄髒了他的皮靴。走進教堂裡,他先在聖幛的中門前向四方鞠躬行禮,然後在左邊唱詩班的檯子上找個位子站著。他把手搭在欄杆上,好叫大家看見他的禮服的袖子,並且擺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彌撒結束。

  「糊塗蟲,做彌撒時你怎麼一個十字也不劃!」母親從教堂出來時,對他喝道。

  「好象是……」

  「『好象是』!你們瞧,想出了多好聽的理由!『好象是』,下禮拜我不准你上教堂!坐在家裡欣賞你自己去吧……花花公子!」

  但是,無論怎樣開導全不管用,到了下個節日,他依然故我,老把戲重演一遍。鑒於這類事實,母親不止一次疑心柯隆心懷叵測,然而經過反復考慮,她擯棄了自己的猜疑,並且相信用這樣一個結論來解釋他的行為更為妥當:他是個「天生的糊塗蟲」。這個諢名對他恰切極了防充分地概括了他的精神狀態,說明了他的一切行動的由來。

  經常有一些「糊塗蟲」在眼前晃來晃去,當然是一種上天的懲罰。但是,因為周圍的人都這樣過日子,都處在同樣的糊塗蟲的包圍之中,所以只好聽之任之。你說他也罷,不說他也罷,勸他也罷,罰他也罷,反正沒有用處,糊塗蟲本人不能理解這些,總是我行我素。幸好他滴酒不沾,這一點總算謝天謝地。

  「我聽說,外國發明了一種機器,」母親常常用羡慕的口吻說,「它又能抬掇飯桌,又能端菜端飯,主人一上桌就吃!要是這種機器運到了莫斯科,我想,再貴我也要買它一架。一買來,馬上打發這些糊塗蟲,眼不見為淨。」

  但是洋機器沒有運來,土生土長的糊塗蟲卻愈來愈叫威嚴的太太看不順眼。他每天在廚房案板上積下一層新的油垢,每天往打磨餐刀用的碎磚塊上吐口水,往「主人」用的茶碗裡哈氣。

  母親碰到他幹著這種事時,厲聲罵道:「你這條沒靈性的公狗;我還要受你多久的閒氣啊!」

  「這您看著辦吧,太太。」

  柯隆是個單身漢,但是他對女性的態度怎樣,屬￿他私人的秘密,正如對他的一切內心活動一樣,誰也不想知道它。他的心靈深處是否蘊藏著什麼感情,抑或是一片空白——這又關誰的什麼事呢?然而大家畢竟知道兩件事實:第一件,在紅果莊莊園史上有相當多關於丫環偷情的後果的記載,卻從沒有聽說過與柯隆有什麼瓜葛;第二件,我上面說過,在節日裡他喜歡穿上呢子衣裳,到女僕室裡去走走,可見他對人類中最美麗的半邊天並非完全沒有渴慕之情。

  不管怎樣說吧,既然在青年時代,家奴之間的通婚還相當自由的時候,他都從沒有表示過娶親成家的願望,那麼,當他至少已有五十歲的時候,便更不會提出這一類的奢望了。可是偏偏發生了這種誰也沒料到的事。

  一天早上,他穿上節日的衣裳(雖然那天不是節日),也不通報一聲便闖進母親房裡,背著雙手,站在她的寫字臺前。

  「放明白一點!你跑到什麼地方來了?有什麼事?」母親驚訝地說。

  「我想結婚,」他開門見山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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