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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家奴肖像畫廊續篇——柯隆

  在全體家奴中,柯隆並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特殊品德,不過,因為在他的身上充分體現了眾家奴那種隱秘的人生觀,所以我認為給他寫一篇行狀,決非多餘。

  在我們家裡,派在內室當差的男僕,為數極少,據我記憶所及,整個宅子裡不過兩人而已,一個是父親身邊的侍僕史吉班,另一個就是管膳事的柯隆。不用說,這兩項專職並不妨礙他們二人兼做其他雜務。母親認為,男僕和女僕比較,更加顯得是吃閒飯的人物,因此她狠狠地緊縮他們的名額。我還記得,有一個時期,我家前室裡曾經聚集了一大群男僕;但後來老僕逐漸減少,遺缺就沒再補充。

  柯隆知道得很清楚,他生來就是紅果莊莊園裡的家奴。此外,他記得,他們起初派他去學裁縫,因為沒有學好手藝,才叫他當內室侍僕,管理膳事。不過,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忽然想到派他去放牲口,他就會變成羊棺獵槍。這便是他的全部人生觀,這隱秘的人生觀並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它自生自長地潛藏在人類心靈的最幽暗的角落裡。

  在他看來,既成事實是決不能改變的,因此,它們所以表現為這種或那種形式,具有這種或那種內容的問題,從未引起他加以探索的興趣。老爺呆在書房裡,太太發號施令,或者大發雷霆,少爺們讀書寫字,丫環們繡花或編花邊。他柯隆洗刀叉、擺飯桌、上菜、冬天生火爐、查看煙突門是否關得太早或太晚。全有一定之規。如果偶爾能忙裡偷閒,他便走進男僕室,往大櫃上一坐,擺開兩腿,打一會盹兒。

  「柯隆,你怎麼在這兒打盹兒呀?」有人對他說,「你最好去看看,案板上的油污積得那麼厚,最好刮刮乾淨。」

  「我就去刮,」他說,拿起刮刀去了,半小時後,他用圍裙兜著一大堆刮下來的油垢,向女僕室的臺階走去。

  要是在半路上被母親看見,少不了挨一頓訓斥:

  「早就該刮了,懶鬼:你看,積了這樣厚!看看都噁心。」

  他總是回嘴說:

  「人家又不是光幹這一件活兒,太太!」

  這句反駁似乎說明,他對外界事物的反應能力還沒有完全喪失。但這種能力未必是內心獨立活動的結果,而是他聽見別人這樣說,他機械地重複一遍面已。

  總之,他的一生好象是一場若斷若續、顛三倒四的幻夢。甚至在他真正睡著了的時候,他所夢見的也不外是些與他的職務有關的事兒:生火爐啦,脅下夾個盤子站在桌旁侍候老主人用飯啦,打掃房間啦。有時他忽然在深夜裡跳起來,迷迷糊糊地抓起火鉤,就去捅冷爐子。

  「柯隆,這是妖魔附了你的身,」有人同他開玩笑說。

  「是鬼迷住了你的心竅!」

  他做事沒有條理,份內的事,他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地草草做完。如果額外再吩咐他幹些什麼,他也照辦。總之,除了遵循既定的、可說已經滲透他的骨髓的生活秩序,除了十分偶然地遇到的外力的推動,他沒有一點幾個人的主動性。他的工作做得好壞,他所作的有無毛病,他從來不想知道,仿佛只要他形式上完成了僕役任務,便自然而然表現了主動精神,不用檢查它的實際結果。

  「看看你擺到桌上去的那些玻璃杯!」人們幾乎每天這樣提醒他。對於這種責難,他總是很自信地、一成不變地回答;

  「看來,我再洗一遍……」

  他是個沉默得出奇的人。從他的舌頭上只是偶爾又偶爾地飛出個把諸如此類意想不到的問題:「您吩咐開飯嗎?」或者:「您吩咐今天生火爐嗎?」得到的答覆往往是:「你傻了還是怎麼的,這還用問?」在大多數場合下,他或者死不開口,或者語焉不詳。比如,喝早茶時母親問他:

  「今天冷嗎?」

  「沒留意,太太。」

  「瞧你不是穿著皮衣……」

  「當然,冬天嘛,不是夏天。」

  甚至在僕人當中他也不跟誰交談,雖然差不多所有的家奴都跟他沾親帶故。有時,他從別人身邊走過,忽然收住腳步,似乎要回想什麼事,但又想不起來,於是只好說一聲「你好,嬸子!」便又朝前走去。誰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奇怪,因為在其餘的大多數家奴身上也存在著這種沉默的烙印,它是他們不自覺地服從著的總的modus vivendi①的產物。

  ①拉丁語:生活方式。

  有時,他在晚上彎到女僕室來(自然是母親不在那裡,而且空閑時間比較長一些的時候),坐在櫃子邊上,聽安努什卡講述基督教建立初期的苦行者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對他是否有什麼影響,他是否真的聽進去了,誰也沒法確定。他聽著聽著,在人家講到最精彩的地方時,他忽然打個哈欠,在口上劃著十字,說:「耶穌基督!」便回到男僕室去打盹兒,直到主人一家于各自回到房裡安息,他才去睡覺。

  他的臉上露出抑鬱的冷漠表情,但造成這冷漠的原因何在,他自己也未必知道。無論在什麼時候,誰也沒有在這張臉上見到過喜悅的光彩,連最平常的滿意表情也看不到。好象這不是活人的面孔,而是從死人臉上拓下的石膏面模。他會看,會貶眼,會抽鼻子,會抖頭髮,但是在這些動作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內心活動,卻役法窺察。

  他一度被派作老主人的侍僕,可是父親非常討厭他的面部表情,老是管他叫「石面傀儡」。至於母親,她不侮辱他,甚至在她發號施令的時候,她對於這個懷抱隱秘的人生觀的柯隆也比對別的奴隸來得審慎。因此可以認為:她似乎怕他。

  「鬼知道他安的什麼心眼兒,」她說,「老是象個大兵帶著刺刀在街上走著。看樣子,他在本本份份地走路,可是你心裡會想到:要是他靈機一動,馬上就會捅你一刀。你同他慢慢去打官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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