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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十四、在莫斯科的生活

  當時的莫斯科是俄羅斯一切在野的地方貴族嚮往的中心。在那裡,嗜賭者可以找到滿足賭癮的俱樂部,縱酒者可以在酒店和吉卜賽人那裡消磨白晝和黑夜,虔誠的教徒因為那裡教堂林立而欣喜逾常;最後,貴族的閨秀們可以在那裡找到未婚夫。我母親既然有一個待嫁的愛女,她自然相信非到莫斯科去過冬不可。

  我們一家人坐的車子,出了紅果莊,順著雪橇在初雪後壓出的道路駛去。當時的氣候條件,我依稀記得,比現在穩定得多,通常在十一月半便完全進入了隆冬季節。我們全家傾巢出動,帶著眾多的僕人、冰凍的食物,甚至自產的劈柴。整整一個車隊裝載僕人和行李,提前出發。臨行前,吩咐下人釘死了主人宅子的大門,關上百葉窗,留下的僕人馬馬虎虎的安頓在廂房裡,交給女管家管理。

  母親在莫斯科有一個管理農奴的代理人,農民席南吉·斯特列科夫。替母親辦理各種事務:監視代役租農奴和家奴,向他們收繳代役金,討租稅,上街門查問案件,到監護院去存款,給鄉下採買食品。等等。他為人正派,相當富裕,是個有手藝的馬具匠,甚至還開了個馬具店。但是據說他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因為母親不讓他有片刻的空閒。他從早到晚在城裡跑來跑去,尋找欠租人,執行紛繁的使命。母親到莫斯科小住的時候,下榻在蘇哈列娃的客棧裡,這時,斯特列科夫更是成天忙得不可開交,不是來找她有事,就是被她派去辦事。連伙食也由他家給她送來,不消說,這是白送的。從我家開始到莫斯科來過冬的時候起,他就好象落進了人間地獄。母親性子急,隨時都想知道事情進展的情況,因此斯特列科夫每天晚上得來向她報告。他做了這些事,並沒有任何固定的報酬,母親只偶爾賞他一張藍票子或者送給他妻子一段印花布衣料。不言而喻,如此菲薄的酬勞還不夠他支付車費。因此,不能經常料理自家營生的斯特列科夫,永遠沒法得到真正的獨立,最後他不得不宣告破產。在我們孩子面前,他毫不掩飾,常常辛酸地抱怨我們的母親。

  斯特列科夫預先在阿爾巴特區離外祖父家很近的某胡同裡為我們租下一套帶家俱的寓所。那時候莫斯科幾乎沒有什麼有幾套寓所的大房子;胡同裡鱗次櫛比地建造了許多不大的木頭房子,它們屬￿中等貴族所有(在這篇故事裡也只講他們,因為以上流人物為主體出現其間的所謂格利鮑耶朵夫的莫斯科,我是一無所知的,雖然就道德和智力而論,格利鮑耶朵夫的莫斯科和我所描寫的莫斯科,無疑是相差不遠的)。有些房主不知為什麼原因往往留在鄉下過冬,而將自己的房子連同全部設備租給別人。這是些獨家住宅,其中只有少數幾幢有七、八個房間。大都只有兩、三個「乾淨」房間相當寬敞,其餘的房間可以毫不過份地稱之為「斗室」。主宅的臺階前有一個狹小的院子,院子裡蓋著各種雜用房屋,擁擠不堪,有一扇木頭院門供車輛出入。根本談不到豪華,甚至也談不上舒適,好在我們(我們也是中等貴族)並不講究舒適。家俱大部分是拼湊而成的舊木器,包著被什麼蟲屎弄得污穢的皮革或者破舊的毛料。

  中等貴族的家庭,往往是人口相當眾多的家庭,就寄寓在這種狹小的住所裡,在這種問人的充滿穢氣的環境中(根本沒有通風設備,只在升爐子的時候放點新鮮空氣進來)。到處都睡的是人——睡在沙發上,橫七豎八地睡在地板上,因為在這樣的宅子裡,床只有很少幾張,只供長輩們睡的。僕人們白天在大木箱上休息,夜裡在大木箱上睡覺。在如此狹窄的小屋裡,居然安頓下了這麼多人,只能叫人吃驚。「我們湊合著擠一擠,挨過一冬吧。在莫斯科嘛,上帝會饒恕的,」外鄉人自覺自慰說,竟忘了在鄉下,地方那麼寬敞,他們大多數人也並不善於安排自己的居住環境。

  此外,加上從鄉下帶來的、冬季裡在莫斯科買來的、因為沒有櫃子存放而掛在牆頭釘子上、亂扔在桌子上和床鋪上的形形色色的破爛,這樣,你們對於當時中等貴族的家庭便可以得到一個大體正確的概念了。

  「幸好我們沒有小把戲,要不然真不知道把他們怎樣辦!」母親說。「前兩天我到禮布羅夫斯基家去,他們有六個小傢伙,一個比一個小——活受罪!淨在腿縫裡鑽出鑽進!這一個吹喇叭,那一個吹笛子,第三個吹哨子,吱吱喳喳吵死人!」

  要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中理出個頭緒來自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此,在到達莫斯科後的頭兩個禮拜裡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找東西找不著;找著了又丟失。對於那些成年的地主小姐(包括我姐姐娜傑日達在內)來說,這就簡直等於活受罪。她們巴望著出去玩兒,渴望著在舞會上和戲院裡出頭露面,可是卻被禁銅在穢氣沖天的斗室裡,吃家裡做的冰凍過的食物。

  「哪一天才出頭呢?」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姐姐的抱怨。「哪怕是去一趟戲院也好啊。」

  「不能去戲院,得先拜訪客人;既然呆在家裡嫌無聊,就到外公家去玩玩吧。」

  「得啦吧!我又沒有什麼東西忘在他那裡!」

  「不去,你就等著吧。」

  在出去拜客以前,唯一讓去的地方是時裝店。在邁可夫的商店裡、在商場裡買衣料,在西赫列爾的店裡定做衣服、帽子。來莫斯科的目的是解決婚姻問題,因此母親不惜花錢給姐姐置辦漂亮衣裳。

  家裡好歹總算佈置好了。一輛四套馬拉的帶篷馬車開到門前,母親和姐姐上車出發,——父親很少同去(所有的熟人立刻由此看出他在家裡不起「任何作用」)。

  拜客活動開始。第一年初冬,我們家的熟人很少,要不是鄰村的三、四戶地主家庭在冬季裡也到莫斯科來「玩玩」,那麼,她們恐怕就沒有什麼地方好去了。但是後來,靠二舅的幫助,我們的朋友圈子擴大了,交遊的範圍也廣了。

  該拜訪的人家統統拜訪過了,這時她們一連好幾天早上坐在家裡,等候對方的回拜。有時,人家不來回拜,這種無禮的表現便成為持續不斷的、痛心的議論的話題。不過有時,只要誰第一個來看我們,大家便立刻面露喜色。

  新朋友大半是在跳舞晚會上結識的,等到能夠說出下面一類話的時候,便會感到無比幸福。

  「我們每天晚上都有約會,忙得連看戲也沒工夫。」

  或者:

  「唉,這個巴爾金娜!纏死纏活的,要人家每禮拜三到她家去玩。我說,『您行行好吧,馬麗亞·謝爾蓋夫娜!除了您家的晚會,已經有兩家約我們每禮拜三到他們家去了!』可是不成!她一個勁兒糾纏:『到我們家去吧,到我們家去吧!』討厭死了。」

  總之,機器一經開動,「尋歡作樂」便成了整個冬季生活的主要內容。

  在我們家裡,早上父親第一個起床。他每天上教堂做早彌撒,他寧可做早彌撒而不願做晚彌撒。每逢節日,他還去做晨禱。頭天晚上,他向母親要兩個五戈比的銅幣買蠟燭和聖餅,母親往往說:

  「你幹嗎每天買蠟燭!一個禮拜買一兩次,盡夠了!」

  不用說,這個意見常常引起激烈的爭吵,然而,這並不妨礙他下次照樣要錢,再大吵一場。

  父親從教堂回來時,已快八點,這時全家人開始一個個醒來。四下裡發出了喊叫聲:

  「薩什卡!阿加莎!你們跑到哪兒去啦?鬼把你們弄到哪兒去啦!」母親喊道。

  「阿利什卡!我的上衣呢?」姐姐叫喚她的使女。

  「馬爾法!怎麼還不給我打洗臉水?」柯裡亞在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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