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六五


  母親等人們安頓老頭子睡下,並且同娜斯塔霞道過晚安後,便急忙跑進自己臥室。她迅速地脫了衣服,困乏不堪地倒在床上。她的昏昏沉沉的腦子裡閃著「一百萬」三個字;她的嘴唇無意識地嘟噥著:「上帝保佑,大衛王大慈大悲,」……

  為了讓讀者對我外祖父的家庭有一個更加清楚的瞭解,我認為有必要看看他每年冬天時常召請親戚和他共同度過的晚會。

  通常由娜斯塔霞坐著車,花一兩天時間,跑遍親戚家,通知他們,巴維爾·波利西奇老爹請他們某日某時去他家喝茶。自然不會有人拒絕。應邀參加晚會的不僅有家長,還有孩子們,在約定的那一天,六點光景,外祖父家的大門前已經停了一長串馬車。

  各處房間裡生起爐子,燒得暖暖的,窗戶沒有裝氣窗,窗板也關得嚴嚴實實,因此,一點也著不出要讓屋子裡通通空氣的意思。此外,為了接待客人,屋子裡用一種什麼藥粉熏過,使空氣變得更加間人。外祖父已經來到客廳裡,坐在沙發上等候客人。他穿著「英國呢」燕尾服,系著白領結。沙發前面的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沙發後面,穿衣鏡兩邊各有一隻燭臺,每只燭臺上點著兩支蠟燭;大廳的牆上燃著一盞添過素油的神燈。侍役帕洪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擺設點心甜食:軟果糕、果凍、葡萄乾、糖漬蘋果,等等。

  所有的客人幾乎同時到達。全是自己人:我們、費杜裡雅耶夫姨父家的人、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劉布亞金將軍。參加這種晚會的外人只有官吏克留克文一人。晚會開始時,除了父親和劉布亞金,親戚們都走到老頭子身邊,吻他的手。然後,長輩們在桌子兩邊的圈椅裡彬彬有禮地坐下來。兩位已經定了親的姑娘:娜傑日達大姐和薩莎·費杜裡雅耶娃表姐,被安頓在窗邊,小傢伙們卻不聲不響地呆在廳屋裡。那裡特備了一些甜品,孩子們幾乎眨眼工夫就把它們消滅光了。只有格利果裡二舅,象個鐘擺似地在房裡來回踱著;克國克文倚在門框上,他一直保持著微微傾斜的姿勢站在那裡,仿佛隨時都在聽候差遣。

  我想趁這個機會給讀者介紹一下幾個參加晚會的人,關於他們,在這以前我還只順便提過一提。

  劉布亞金是所謂典型的軍界代表人物。這老頭子六十五歲上下,精力充沛,舉止靈活,結實得好象他永遠不會衰老似的。很早就認識他的人們,從沒有發現他的外表有絲毫的改變。他留著短髮;他的頭髮,他的牙齒都一點也沒有脫落,雙頰紅潤,只是眼睛顯出幾分老態罷了。他是最接近外祖父的人,也是外祖父始終不渝的談話對手。他們兩人用心地閱讀《莫斯科新聞》,並且互相交換讀報心得。他們兩人的興趣相同,聯繫他們兩人的是同樣的一些往事。劉布亞金對外祖父的財產沒有絲毫的私心,這也許是他博得外祖父好感的另一原因。劉布亞金自己有一筆為數不多的資金,他很滿足於這筆資金的收益,把省下的每一個戈比給他的獨生兒子存著。這個兒子已經成了家,在官場中混得挺不錯,在一個邊遠省份裡率領一個衛戍營,不僅不需要父親的接濟,他自己也在攢錢。而且他的孩子們將來也會象他一樣地攢錢——這是絕對無可懷疑的,因此劉布亞金老頭子可以死而無憾了。攢錢是最要緊的事,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這便是支配著全家人、也為劉布亞金所信守不渝的一條明智的信條。

  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在她家裡以遲鈍出名。她的智力的確非常低下,但這並沒有使她不象家裡其他成員一樣,帶著羡慕的眼光注視外祖父的財產。在這種事情上,聰明人也罷,笨人也罷,心眼兒全是一模一樣的。她比我母親小幾歲,但外表卻老得多;她是個虛弱而且胖得不象樣兒的女人,生著一張呆板的圓臉,兩隻愚鈍無神的眼睛。她老是張著嘴巴,因此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無禮地管她叫「開口笨蛋」。但她也有美德:她熱愛她的孩子們,準備為他們去幹最冒險的事。有一次她居然鼓起勇氣,咕咚一聲跪倒在外祖父膝前,說:「爸爸!您幹嘛拖延著不安排後事呢?難道您要委屈您的外孫們嗎?」因為這次輕舉妄動,老頭子整整有一年時間不願見她。

  最後談談費多特·加甫利內奇·克留克文。他是個典型的小官吏,年紀不大,看上去卻已經是個老頭兒:他的面孔乾癟、枯黃,經常露出乞求的神情;他的眼睛渾濁,老淚汪汪;他的頭髮稀稀拉拉,露出一塊塊象被蛾子蛀空的頭皮。他說起話來,聲音高而顫抖,仿佛嚶嚶吸泣;他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走,而是在房裡輕聲地滑行。他為外祖父保守秘密,但看來並非忠心不貳。至少,母親在看見他跟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打得火熱的時候,她就不無根據地疑心二舅已經知道了不僅是她、就是外祖父的「美女」也一無所知的許多內情。外祖父顯然也疑心他不忠實,但老頭子對此並不在意。在大節日裡,母親雖然多方誘請他,他也很少上我們家來做客。他為外祖父效勞,外祖父對他是否有所酬勞,不得而知;然而我們親戚中許多人認為,在他們的交往中隱藏著某種誰也役法揭曉的秘密。

  大家就座後,上茶、開始交談。第一個話題是天氣,大家抱怨天冷。已經是一月中了,可是冬季裡從十一月一日算起,就沒有一天暖和過,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

  「這我早看出來了,」外祖父說道,「要是在庫茲馬一傑米揚節①可以坐雪橇出門,冬天准會冷得要命。」

  ①即紀念庫茲馬和傑米揚兩個聖徒的節日,在十一月一日,按舊俄農村裡的習慣,這一天是各種契約和傭工的期滿日。

  「今天早上我把寒暑表放在陽光下試了試,是零下二十五度,格利果裡·巴甫內奇二舅說。「他們從鄉下運乾草來,一個莊稼漢凍僵了,好容易才使他暖過來。」

  「這麼冷的冬天,在我的記憶裡,只有一次:那時法國倫在莫斯科大吃大喝,鬧得天昏地黑。」

  「那時候,爸爸,上帝知道,需要嚴寒,可是現在這樣冷,就毫無道理了,」阿麗娜·巴甫洛夫娜姨母說。

  「你最好是去勸勸上帝,就說:不需要這樣嚴寒。」

  「難道不該擔心嗎,爸爸!外頭冷得要命,可是雪下得少。鄉下來信說:秋播作物都快凍死了!」

  「那你就告訴上帝;我的秋播作物快凍死了。他聽了你的話恐怕是會覺悟過來的。」

  大家笑了。

  「可是我兒子寫信給我,」劉布亞金開口說,「說他們那邊冬天很暖和。」

  「總是這樣的:有的地方寒冷,有的地方暖和。你兒子怎麼樣?身體好嗎?工作順心嗎?」

  「上帝保佑。檢查官每年秋天上他們那兒去,總算沒出什麼岔子。」

  「上帝保佑——這就再好不過了。那些檢查官少不了讓他破點小費吧!」

  「有那麼點兒毛病。我帶兵的那陣,就常常碰到這種事。檢查官來了,又吃又喝,全歸我開賬。至於送禮,更是不在話下。」

  「還要訓你一頓才走。」

  「文官衙門可沒有這種事,」二舅說。

  「文官衙門更壞。軍人辦事至少是不聲不響的。長官一下來,四處瞧瞧,拿走他要拿的東西,從此就不再來了。文官卻不然,欽差大臣一下來,拿了要拿的東西不算,事後還要說你的壞話。費多特·加甫利內奇,你對欽差大臣的看法怎樣?」

  這話勾起了克留克文的不快;他親身吃過欽差大臣的苦頭。有一回,承欽差大臣的情,他險些兒丟了差事,要不是上帝保佑,他准給撤了職。

  「那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他把身子向前探探,答道。

  「那一次你總算懂得什麼叫做『給點厲害你瞧瞧』吧!」外祖父笑了,在場的人也一齊跟著笑了。

  談著談著,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賄賂問題上。

  「我們那陣,委員會裡的委員們全受賄——要得可多啦!」外祖父說。「法國佬眼看要打來了,軍隊沒有靴子穿,他們卻滿不當回事。什麼破爛玩意都要。」

  「他們從前受賄,現在仍然受賄,」劉布亞金強調說。

  「而且將來還要受賄。」

  「因為他們是人,不是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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