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六二


  「可借您到這兒來的時候,水果也好,楊梅也好,都還沒有熟。爸爸,您沒有鮮果吃。」

  「沒有鮮果我也照樣活。什麼東西都有節令。不過,莫斯科已經有西班牙草莓賣了,只有鋪子裡賣,水果攤子上還沒有。這大概是暖房裡種的早草莓。」

  「價錢大概很貴吧?」

  「那自然。」

  外祖父打著呵欠,在嘴上劃十字,向客廳裡張望,僕人正在那裡安放呢面牌桌。

  「爸爸,打打牌吧?」母親提議。

  外祖父默默地從圈椅裡站起來,向客廳走去。他非常喜歡打牌,巴不得從早上打到晚上,不賭錢,只是「隨便玩玩」。母親很高興這個,因為用旁的辦法很難拴住老頭子。

  打的是四人成對的惠斯特;外祖父和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組成一對,斯傑班哥哥和母親是一對,不過母親常離開牌桌,這時便叫格利沙或我替她打。我們孩子們從小就學會了打牌,而且很愛打,只要有牌打,犧牲散步也在所不惜。』連柯裡亞小弟弟也寸步不離地站在牌桌旁觀戰。因此外祖父的光臨對我們來說真象過節一樣快樂。可是由於總是要讓他老人家贏牌的緣故,這種歡樂便沒法達到盡興的程度。如果他輸了,甚至是如果別人打了一張不好的牌給他,他都要生氣,象受了委屈似的,一言不發地扔下紙牌,回到他的客房裡去。母親知道他這個脾氣,儘量讓著他,非常靈巧地偷偷塞給他幾張王牌,這時老頭子便望著一旁,假裝沒看見母親做手腳。

  惠斯特一盤接著一盤,直打到九點。外祖父默默地打著,慢吞吞地把牌拋到桌上,每盤結束便仔細記下贏得的分數。他沒有輸過一盤。有時,斯傑班哥哥忽發奇想,竟認起真來。母親見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的淘氣念頭立刻便化為烏有,這樣一來,老頭子便成了常勝將軍。我們打牌的時候,父親也走出他的書房,但他在客廳裡沒有呆多久。他們翁婿之間不能說形同仇敵,但彼此的態度卻很冷淡;顯然他們是找不到談話的題目。因此,牌戲給他們雙方幫了大忙,兔除了彼此周旋的義務。

  九點正,就在這間客廳裡開早飯。現在每天都開早飯,而且跟午飯一樣講究,可是在平常,差不多總要家裡來了客人才有早飯吃,而且端上桌子的也不過是冷盤、肝臟一類吃不飽肚子的食物。現在,母親一面殷勤地給外祖父奉菜,一面嚴厲地盯著孩子們,不讓他們多吃。同時她卻夾了滿滿一大盤各種各樣的菜肴,端著盤子走出去。

  「她這是給娜斯塔霞送去的,」斯傑班羡慕地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悄悄地說。「那個女騙子哪裡吃得了這麼一大堆!」

  這當兒,外祖父很快地吃完早飯,又在張望那呢面牌桌了。又打起牌來,仍然是早上那個打法,一直打到吃午飯。為了照顧老頭子的習慣,十二點正開午飯。

  午飯時,外祖父坐在女主人身旁的圈椅裡。母親親自把好菜揀到他的盤子裡,然後又挑出同樣一份放在一旁,同時以目示意:這一份不准動,是給娜斯培霞的。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談話,父親也參加談話。

  「夏天所以暖和,」外祖父用教訓口吻說,「是因為太陽照的時間長。可是冬季裡,太陽九點鐘才出來,不到三點,你瞧,就找不到它了,所以得不到它的溫暖。」

  「即使是夏天,」父親強調說,「要是下連陰雨,也會變得冷起來。有時候,七月裡下連陰雨,還得穿棉衣呢。」

  「不出太陽——所以天氣冷。」

  「這話有道理,爸爸。」

  「還有這樣的情形:你走進樹林裡——涼涼爽爽;等你從樹林裡出來,到了地裡——汗珠象落冰雹一樣往下滾。在地裡,風吹到你身上也不頂事,還是熱。」

  「老弟,太陽大,風也熱。嗯,是太陽把風曬熱了。一八一二年我住在弗拉基米爾省尤利耶沃縣,當時那裡樹木很少。整個夏天熱得要命,從早到晚只有躲在地窖裡才不會熱死。」

  「嗯,上帝創造奇跡!上帝大智大慧,一切都創造得不能再好了。夏天正是各種有益於人類的莊稼生長的時候,上帝就給它溫暖。冬天,土地需要休息,上帝就用雪蓋住它。」

  「可是法國佬當時卻沒有算到這一點。他們夏天打到我們這裡來,以為天氣一直暖和下去了,可是到了冬天只好回去。他們碰上了嚴冬。」

  「這是因為冬天裡太陽照的時間短。在天上掛這麼五、六個鐘頭就沒啦。」

  「就是嘛。那時候,法國佬存心跟俄國人搗亂。他們破壞城市,火燒莫斯科。他們以為沒有上帝了,可是上帝還是有的。他們逃命都逃不及。」

  「那時候人們還編了歌子形容法國佬逃命的狼狽相呢,」母親口想道。

  波拿巴跳舞也顧不上,

  丟了吊襪帶他心發慌,

  帕登帕登①他直叫喚!

  ①法語:對不起。這句詩諷示法國人逃跑時,直喊「勞駕,讓一讓」的意思。

  「他才不在乎呢。闖蕩了這麼多年,也不簡單啊!哪一個人嘴上不掛著波拿巴,波拿巴!」——

  「可是他結果還不是個渺小人物!象一滴水似的——一文不值!」

  「別看鳥兒小,爪子可厲害。法國佬打到莫斯科之前,我在波梁納有一座莊園,裡面有石頭房子、有果園、有各種作坊、有漿果和水果——全是自家的。除了鳥奶,什麼都有。可是從尤利耶沃回來的時候,我一看哪,只剩下幾堵燒焦了的牆壁。好端端的慶國就這麼燒了個精光。這就是他那個害人精①幹出的好事!」

  ①指拿破崙。

  外祖父歎了口氣,大家一言不發。

  「還有哩,」老人改換話題說,「我們看見江河不倒流,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江河發源于高原,然後向低處流,越流越低。要河水倒流是辦不到的。要是在路上遇到障礙,就繞過去,還是一直往低處流,流……」

  「這也是上帝指示的道路。但是在歌子裡卻唱道:『水停在叢山中……』」

  「這大概是指水井說的。比方說,在梅基喜①,地勢高,全莫斯科都用那裡的井水。」

  ①梅基喜是莫斯科省的一個城市。

  「那是什麼樣的水啊!清清亮亮……象眼淚一樣!」母親附和著稱讚道。

  「那水又好又多。今天流來那麼些,明天又流來那麼些。從前大家稱讚莫斯科河的水,說它是軟水,又清亮。可是後來辦了工廠——把水攪渾了。」

  這時侍役端上紅燒牛肉,母親請外祖父吃。

  「我們特意為您,爸爸,用牛奶喂了一條牛犢!您來點精肉好嗎?」

  「幹嗎老請我一個人吃呀吃呀,瓦西裡·波爾菲雷奇你也不要待慢他。」

  「他是這兒的主人,愛吃什麼,他自己會揀的,您請吧。我知道,您愛吃精肉。喏,這一塊大概還不錯吧?」

  大家又不作聲了,沉靜中只聽得刀叉叮噹作響。

  「就拿牛犢子來說吧,」外祖父說。「牛犢子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喝奶喝得多,有的喝得少。有時候還會有這樣的事:牛犢子喝了不知多少奶,結果還是皮包骨頭。」

  「爸爸,在這上面,喂牛的要負一部分責任。」

  「喂牛的自然有責任,不過有時候倒是牛犢子自己不爭氣。有一種叫做不知飽足的病。馬也會得這種病。我記得,我有過一匹騙馬,老喂老喂,它還是皮包骨,後來只好把它賣給剝死獸皮的作坊。」

  「我們田莊上有個莊家漢也得了這種病,弄得一家人都去討飯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