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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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都捨不得給親爹吃!」消息傳到母親耳朵裡,她憤憤不平地說。「何況魚又不是他的,是爸爸自家的!要是是我呀,不要說幾條鯽魚,就是楊梅、水果、蘑菇、油煎奶渣餅①……一切的一切,一句話,只要有,全拿出來孝敬他:爸爸,您隨便吃吧!」 ①這是一種類似夾著奶渣的雙層奶油薄餅的特製食品。小時候,我覺得這種奶渣餅非常可口,但是現在我的腸胃幾乎沒法消化它。——作者 我們全家人喜氣洋洋。連我們孩子們也很高興外祖父的到來,因為他來了,一定有好東西吃。半饑半飽的生涯我們實在不好受。 「現在媽媽只好大方點兒啦!」斯傑班哥哥快活地說。「現在,老弟,忘掉那些臭成魚鹹雞吧——夠了!這是天意,天意如此!貴客來了,我們那些臭的成東西就失寵了。爛黃瓜、臭哄哄的牛肉——統統送到下人食堂去!魚貴極啦,吃不起!親愛的朋友,再貴也得派人到伏爾加去買,外公,他愛吃魚,這我知道!他自己吃得好,讓別人也吃得好——他就是這個脾氣!」 總之,斯傑班最饞,因此他比誰都高興;他甚至作了個算計娜斯塔霞的計劃。 「應當幫媽媽的忙,」他喋喋不休地說,「得把老頭子的遺產弄到手!我來勾搭這個娜斯塔霞,我准行!我帶她到樹林裡去采覆盆子,逼著她幹!我說:「娜斯塔霞!別辜負這天賜良緣,讓我們快活快活吧!』如此這般……她說:『這太好啦!』這樣一來,我們的事就大功告成啦!歡呼吧,安娜·巴甫洛夫娜!流淚吧,敗類格利什卡!」 總之,紅果莊的宅子裡呈現著一片活躍的景象。丫環們也喜形於色,希望老太爺來後她們的日子好過一點兒。只有一件事不好辦:外祖父愛吃鮮果,可是在他來到的時候,楊梅和水果還沒成熟。 「想法用果子醬對付到楊梅成熟的時候吧!」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幸虧我們早想到了,在溫室栽培了一些鮮黃瓜。仿佛是上天提醒我:吩咐園丁栽一批早黃瓜吧!這一下可用得著啦!」 於是,在六月十五那天(這時我們孩子們已從學校回到鄉下來過暑假),傍晚六點多鐘,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從樹林後面駛出了那輛我們很熟悉的四座馬車,不大一會工夫,它已停在臺階前。不用說,我們全家人都出來迎接外祖父。但是他累了;他笨拙地下了馬車,同父親匆匆地問過好,邊走邊把手伸給母親和外孫們親吻,然後不聲不響地走進為他準備的房間,一直沒出來,直到第二天早上。 母親不時走到那兩間不准旁人接近的房間的門口,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卻不敢進去。宅子裡刹那間沉靜下來,甚至在離這裡很遠的房間裡,人們也踮著腳尖走路,低聲說話。最後,九點光景,娜斯塔霞從外祖父房間裡出來,報告說,老爺子喝夠了茶,又睡下了。 不能說娜斯塔霞長得漂亮。她的臉寬闊、扁平、毫無表情;眼睛不大,也不明亮;頜顎突出,顴骨高聳,象個加爾梅克女人。但是,她那紅潤的雙頰、高高的身材、健壯的脊背和筆直的大腿,卻能博得男子的歡心。何況外祖父在女性的姿色方面並不苛求。聽說,他先頭的那個「美女」,簡直可以叫做醜八怪。但是她對老頭子卻有極大的影響,可見他並不講究什麼姿色,只要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他就視若珍品。 母親聽了娜斯塔霞的報告,立刻把她領到自己臥室裡;那裡已經預備好一把特別精緻的茶炊和各種色味俱佳的點心。母親小心地閂上房門,以兔旁人妨礙她們互相傾吐衷曲。我們孩子們一動不動地聚集在隔壁房間的門口,仿佛在等待什麼似的,雖然我們自己也說不清在等待什麼。連嚴厲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她還留在我家裡教尼古拉弟弟念書)也若有所盼地站在我們背後,竟然忘記了她作為一個家庭女教師的職責,是應當把我們趕走的。斯傑班哥哥按捺不住,躡手躡腳走到母親臥室的門旁,開始偷聽。世界上使他最感興趣的事,一般是關於遺產的問題(雖然這裡面毫無私心),其中也包括外祖父將來死後的遺產處理問題。 「她們準備喝茶了……媽媽在請客人吃果醬!」他的喃喃自語穿過房間傳到我們耳裡,勉強能聽清楚。 「噓……她們在談遺產的事!」最後,他幾乎是高聲對我們說,「『給我的兒子,』就是給他的敗類格利什卡,『十萬盧布,給我的女兒安娜,因為她孝敬我……』」 但這時母親已經猜到蠢貨斯焦普卡在偷聽她們談話。臥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我們立刻跑開了,斯傑班遭到了報復,不過不怎麼厲害,因為有貴客在場,大打出手是不體面的。 「沒什麼,」斯傑班自寬自慰道,「她只這麼輕輕打了一巴掌,不疼。大概是因為娜斯塔霞在這裡,她怕……只是開門的當兒,險些兒碰破了我的鼻子。唔,老弟,我才不在乎挨幾巴掌呢!」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不斷地離開餐桌,到娜斯塔霞那邊(她的晚飯單開在休息室裡)去察看給她上的菜是否齊全。 「你說吧!」母親說,「想要什麼,儘管說吧!你服侍我的好爸爸,我也應當服侍你。」 臨了,就寢的時間到了,母親在自己臥室裡吩咐侍女給「美女」安頓好床鋪,然後,坐在她床上,講了很久的悄悄話。 從第二天早上起,一連過了許多天從形式到內容完全一模一樣的日子,只要寫出其中一天的實況,讀者就可明白外祖父在紅果莊度過的全部時間。現在我就來試述一下一天的生活。 早晨,臥室裡的時鐘剛指著六點,飯廳裡的茶炊已經燒開,外祖父穿著絎過的長袍,坐在客廳外朝著花園的露臺上。他的面前擺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大盅剛沏好的茶。母親穿著粗麻布短衫,坐在他對面。她已經和「美女」互相道過早安,間過她夜裡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臭蟲咬她,得到對方的答覆,說是簡直象住在天堂裡一樣之後,她便吩咐下人給她上茶,又親自給酌了許多帶淡紅色凝脂的鮮奶油,這才去服侍父親。 「爸爸!你要檸檬汁還是鮮奶油?」 「來點檸檬汁吧。從前,我們自家養母牛,喝茶就摻鮮奶油,現在光喝茶,什麼也不加。檸檬大概貴得要命吧?」 「爸爸,我在莫斯科買了一箱;二十五盧布一百。」 「不簡單!要是買幾十個,花三盧布盡夠了。聽說,彼得堡的檸檬便宜。我們這兒魚子便宜,彼得堡的橙子和檸檬便宜。可是在暖和的地方,呵,這些玩意兒根本不值什麼。」 「常言說得好;蘿蔔盤成肉價錢①。可是那邊糧食很貴。」 ①原文直譯是:海外的牛犢價錢賤,可就是運費高。 「呃,糧食。沒有糧食也不好。說到糧食,我倒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年糧食豐收,明年興許連種籽也收不回來。不是下冰雹,鬧旱災,就是別的什麼。今年賣六盧布一俄石,明年興許賣三十盧布一俄石!因此,有些會打算盤的當家人,年景好就把糧食囤積起來,等到發生了饑荒再賣大價錢。」 「爸爸,一八〇三年鬧饑荒的時候,我把糧食賣給莊稼人,四十盧布一石。」 「這就對了。他們當然會出這個價錢,因為莊稼人得吃飯,可是他們沒有存糧。會精打細算的當家人就該乘機掐住莊稼人。當場拿出來。」 「不過,爸爸,除了生活費之外,還得手裡有富裕的錢才行。要不然,手頭缺錢用,就只好在落價的時候賣糧食。」 「我說的就是這個。會過日子的當家人手裡總是有富裕錢的,不會過日子的當家人,沒一時一刻不犯窮的。」 外祖父沉默了一會,對著碟子呼呼地吹氣,喝茶①。 ①俄國某些地區的人喝茶時,習慣把茶倒在碟子裡再喝。 「法國佬打來的時候,」他接著說,話題又回到檸檬上(象一切無所事事的人一樣,他也愛老在一件事上兜來兜去,談個沒完),「人們逃出莫斯科,我在弗拉基米爾省一個地主莊園裡租了一間廂房。那地主就是在溫室裡種檸檬的。足夠吃一整年。」 「喝……」 「檸檬他倒是有了,可是糧食收成不好。他把糞肥全上到果園和菜地裡了。西瓜每二個有一普特重。你想想,這怎麼行。」 「如今,爸爸,這樣的地主已經很少見了。」 「不,如今也有,這種人特別想當貴族長。種橙子,種檸檬……瞎忙五、六年,到時候,你看吧,連領地他們都得拍賣。你們大概也有溫室吧?」 「慚愧得很,爸爸。我愛吃點果子。」 「我說吧。我們全愛吃果子,我也愛,你也愛。這有什麼辦法呢?」 外祖父轉臉向著花園,吸著芬香的空氣。 「這氣味好聞極了,甜的!」他說。 「爸爸,丁香花開了。丁香花最好聞。」 「養這種花大概要花不少的錢吧?」 「說的是呀!我也象那個地主一樣!本該多種糧食,可我種了果木。」 「唔,你是不會打錯算盤的。會過日子的人總是又種莊稼,又種果木。大部分力量放在莊稼上,小部分力量放在果木上。該有的就全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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