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五九


  他的生活就這樣刻板地一天天過下去,久而久之,他甚至不再因為這種單調而感到苦悶。有兩次(這我下面再講)母親居然說服了他,請他到我們鄉下去避暑。但是他在紅果莊還沒有住滿兩個月便開始感到無聊,回到莫斯科去了,雖然這段時間是他一年中最感孤寂的時期,因為這時所有的親戚都下鄉避暑去了,只有退役將軍劉布亞金和監護院的官吏克留克文時常來看望他。劉布亞金是外祖母娘家的親戚,我們家族中獨一無二的一位將軍。克留克文代外祖父辦理各種並不怎麼複雜的事務,是知道外祖父在當鋪裡的存款的確實數目的人物之一。冬季裡,兒子和兩個女兒來到莫斯科。小房子裡人口驟增,有時晚上甚至「賓客」雲集,熱鬧異常。

  此外,在學期中,當親戚們還沒有從鄉下回來的時候,碰到節日,外祖父便依次叫回一個孫子來陪陪他,但是孫子們喜歡跟娜斯塔霞一塊兒坐坐,卻不樂意陪他,因此,他們的到來一點也不能排遣他那長期的孤寂。

  外祖父出身于商人家庭,但在一八一二年,他因為捐了一大筆款子給軍隊,受封為八等文官,同時獲得世襲貴族權。然而他至死一直保持著商人的氣質和商人的習慣。他不喜歡提起自己的出身,而且從來不跟他的親妹妹見面,也不跟她通信,因為她嫁了個商人,那商人後來破了產,降為小市民。據說,外祖父似乎曾經一度上升為百萬富翁,但是接二連三的挫折使他的財產打了相當大的折扣。幸虧他懸崖勒馬,及時歇了生意,從此過著抱殘守缺、銷聲匿跡的生涯,直到他離開人間。不過,由於他過去做生意時行動詭秘,他仍然被人當作「擁有鉅資」的闊佬。因此,家庭成員無不奴顏婢膝地奉承他,巴結他,旁敲側擊地試探他究竟有多少錢財,心急如焚地巴望他有朝一日終於決心寫下遺囑來。可是老頭子說什麼也不肯立遺囑,因為他相信,立了遺囑,死神必定跟蹤而至。

  外祖父一家有四口人: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他們各懷鬼胎,因此,我父親家裡常有的現象,外祖父家裡也有。只是動機不同(外祖父的錢袋),表現形式更加虛偽罷了,因為老爺爺不能容忍無謂的家庭爭吵。總之,儘管我們的親戚很多,但是,什麼叫真正的親戚關係,我小時候是很陌生的。親戚們見面的時候,互相親吻,背地裡一有空閒便不斷地彼此誹謗和糟蹋。唯一的例外是兩位「好姑姑好姐姐」,但她們已經被壓制得只好老老實實地混日子。

  我沒有見過亞歷山大大舅:早在我們開始去莫斯科活動以前,他已經死了。但是從家裡人的閒談中我瞭解到,他雖然有點傻頭腦,為人卻很純樸。外祖父不喜歡他。一般說來,他在自己家裡,象俗話所說,跟大家合不來,而大家所以樂意賞給大舅一個「傻貨」的外號,與其說是因為他智力貧乏,不如說是由於他缺乏貪財的心計。在我們的家庭用語中,「不喜愛」這句話含有「可以欺侮」、「可以虧待」的意思,倔性子的老頭兒就是按照這種含意對待他的長子的。他給他買了一座小住宅,給了他四萬紙盧布,向他要了一張文契,說明他對父親的恩典十分滿意,保證他在父親去世後對遺產決不作非份之想。

  亞歷山大·巴甫內奇和小市民出身的使女安奴什卡在自己的小屋子裡過著簡樸的日子,他熱烈地愛著她,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和親屬不大來往,只在大節日裡才去看望父親;外祖父照例賞給他一張紅鈔票。他根本不同兩個妹妹見面,他只同弟弟格利果裡維持某些關係,但似乎也只是暗地裡往來。他一清早來,趁沒有人的當兒三言兩語和弟弟談完要談的事,立刻走掉,很久以後才再來一次。看得出來,他本能地害怕他的弟弟,象我們家裡所有的成員一樣。

  大舅的「女人」成了大家發洩怒氣的對象,正象亞歷山大·巴甫內奇的有限的錢財成了眾人眼紅的目標一樣。我們的父母當著孩子們的面無恥地管她叫騷X,管她兒子叫野種。他們認為大舅的錢已經花完了,不消說,母親因為這個比誰都氣憤。她一再設法拉攏大舅,請他到紅果應來作客,甚至屈尊奉承安奴什卡,但是這些嘗試沒有收到任何實效。在我們飯桌上常常有這一類的談話:

  「表面上不聲不響,挺老實,暗地裡卻勾搭上哥哥,享起福來!」母親說,「父親、親戚,什麼人哥哥都不認了。」

  「他可是人財兩得呢!」父親答道。

  「你們記住我的話吧,他那房子和錢都會給他的騷……!唉,爸爸的錢完蛋啦!」

  或者:

  「娜斯塔霞(外祖父的「美女」)前兩天說,她上他家去做客,看見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又親嘴又撫摸。唉,我們的錢完蛋啦!房子也許還可以靠打官司贏過來,因為那是父親的賜賞……唉,可是錢……吹啦。

  「即使房子能靠打官司贏過來,你也得不到,格利果裡那吸血鬼會弄去的。老頭子和哥哥一死,什麼都是他的了。」

  這個預言使母親臉都氣自了。其實,她自己也只是表面上用希望安慰著自己,心裡卻相信,她是終究要落空的了,外祖父的全部財產要落到格利果裡弟弟的手裡,因為無論是「美女」娜斯塔霞、克國克文,還是劉布亞金將軍都向著他。況且,格利果裡本人經常住在莫斯科,象老鷹一樣隨時準備向老頭子的財寶撲去。

  她關於亞歷山大·巴甫內奇的錢財的預感果然應驗了;她一個小錢也沒有撈到。大舅對他的錢財作了巧妙的安排。他預先立了一份家庭遺囑,把他的全部財產遺贈給安奴什卡和她的兒子。他對這件事保守著絕對的秘密(其實,二舅格利果裡對此早已心中有數),看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貼,大舅死後,他的家人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是當大舅去世的時候,魔鬼迷住了安奴什卡的心竅。她不知是甘心聽命於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呢(他是全家參加葬禮的成員之一,而且表現得這樣「高尚」,絕口不提死者的財產),還是她真不知道該去找誰;總之,葬掉男人之後,她來找「小叔子」商量後事。「小叔子」很關切地聽完她的話,臨了表示想看看遺囑。他拿著遺囑仔細看了一番,確信它是真的,於是便……把它放進自己口袋裡去了。

  安奴什卡不禁失聲大叫。

  「本來是有遺囑的,可是現在它在哪兒呢?」「小叔子」還言簡意賅地補上一句。

  「那上面有證人簽過字的!我去找他們,用他們的話來作證明!」安奴什卡反駁道,眼淚簌簌地流出來。

  「證人也是有過的,不過遺囑卻沒有了!本來有過遺囑,但是我過世的哥哥親手把它銷毀了。這就是我要對你講的話!」「小叔子」解釋道。

  總之,不管安奴什卡怎麼奔走張羅,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不過,說句公道話,格利果裡·巴甫內奇周濟了她一百盧布,又決定薦引她的兒子去跟一個鞋匠師傅做徒弟。

  「你也可以找活兒幹,」他關心地對安奴什卡說,「你的兒子滿了師,也可以掙口飯吃了;到那時候,你們母子兩個就可以安安逸逸過太平日子。自食其力,家庭和睦,比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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