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四五


  我上面說過,我們家和阿赫洛賓家的人幾乎沒有見過面。可是有一回,我從莫斯科(那時我剛在那裡上學)口紅果莊度假的時候,母親想起六月二十八日是拉伊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命名日。她自己沒有工夫到P城去,因此決定派一個孩子去。真走運,挑中了我。

  我單身一人,沒帶僕役,由車夫阿連皮陪伴,整整坐了兩天半的馬車。我們每走三十俄裡,就在村舍裡歇一會兒,這樣,走完村道,上了大路,離P城便只剩下四十來裡路了。我們終於在這個家庭節日的前兩天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地。我們的馬車穿過塵土飛揚的城市,停在阿赫洛賓家的臺階前,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鐘了,可是太陽還相當高。這是一幢帶閣樓的平房,式樣固定,是常見的地主莊園。差別僅僅在於別的地主的宅子大多沒有油漆過,因年久失修而顯得陳舊,可是這一幢房子,連外表也是一派鮮亮而潔淨,好象剛剛修茸過似的。宅子的一旁是一溜條用建築物;另一旁,一道漆過的木柵欄與花園相隔,花園四周種著菩提樹,正是蓓蕾初放的時節。空氣中彌漫著從花園裡散發出來的夜幕降臨時的涼意;菩提花的清香遠遠地飄蕩開去。我的整個身心立刻充滿了愉快和寧靜的感覺,特別是在長途跋涉、剛才又經過塵埃撲面、臭氣薰鼻的令人悶塞的鬧市之後,分外覺得心曠神怡。

  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年青女僕,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卻似乎猜出了我是這裡正在期待著的客人。

  「請進!請進!」她用嘹亮的聲音邀請說。「他們上浴室去了,馬上回來,回來就吃茶點。您貴姓?」

  我通報了姓名。

  「啊,原來是劄特拉別茲雷家的少爺!老太太猜對啦。前兩天早上老太太還在說呢:『你看吧,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弟弟會記得的!』請進!請進:他們馬上就來!馬上!」

  她把我交給一位老僕人,一轉身閃進裡面去了。老僕人聽說我是劄特拉別茲雷家的少爺,不知為什麼也很高興,並且忙著招待我。

  「請進!請進!」他說。「姑太太前兩天好象就猜到了呢,她說:『你著吧,瓦西裡·波爾菲雷奇弟弟會記起我的命名日的!』」

  他領著我穿過有四扇窗戶的長廳,走進客房,然後進入一間不大的餐室,那裡另有一個女僕在拾掇茶桌,她也高興得很,還特別強調說,姑太太心裡早已「猜到了」。

  不出十分鐘,我已經站在姑母和表侄女面前了。

  姑母是個身材不高的胖胖的老太婆,七十歲的人,精神還很健旺。她的圓臉兒長得非常飽滿,老年人特有的紅潤的雙頰上煥發著浴後的光彩;兩眼胖得眯成一條線,但眼縫裡閃射出活潑的光芒;潤澤的淡紅的嘴唇漾著微笑,下巴上的酒窩兒時隱時現,牙齒完整無缺。她頭上戴著一頂老太太們常戴的包發帽,洗滌後還有些潮。肩頭隨便披著一件寬大的沒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長袍。她從前是否很美——這已經無法推測,但是不管怎麼說,即便是現在,她的模樣兒也很逗人喜愛。

  薩申卡十二歲,是個十足的俄羅斯型的小美人。你盡可以說,她長得很象她的外祖母,不過最好還是說,她象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旁邊的外祖母卻是一朵日漸凋萎的玫瑰花)。白淨的臉兒(略帶點不易察覺的李子似的淺黃)、紅潤的面頰、鮮豔的櫻唇、下巴當中的梨窩兒、大大的黑眼睛、濃密的黑頭發——這一切預示著,不久的將來,她准能長成一個標準的美人。象外祖母一樣,她頭上也戴一頂包發帽,不過樣式比較奇特,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沒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長袍。

  「你是尼卡薩①嗎?」姑母凝神注視我,猜測道。

  ①尼卡諾爾的愛稱。

  「是呀。」

  「啦,親愛的!呵,小親親!你長得多大了啊!」她驚叫著,用她粗短的手臂摟住我。「你身上穿著制服,准是在上學了吧!這是我的薩申卡。你瞧她那一身衣服,象個老太婆,這是因為她急著來迎接你,沒來得及換……快親吻吧,親愛的孩子們!她是你的表侄女……你們一塊兒玩吧,表叔帶著表侄女,一道兒去跑跑吧。」

  我們行了親吻禮,我甚至覺得,薩申卡還行了個屈膝禮。

  「啊,表叔,我早就很想見見您啦!」她說。「您這身制服多好看啊!」

  「當然啦!」姑母也稱讚說。「我可不讓他在姑媽家裡穿著制服!回頭你們到花園裡去玩兒,在地上打滾,准會把制服弄得不成樣兒!讓我給你換一件舊褂子吧,你可以隨便活動!等到命名日那天,只要你願意,再穿上這身漂亮衣裳到教堂去做彌撒!」

  我當時十一歲多。這正是童年時代最討厭的年齡,正是男孩子開始把自己看做大人的時候。這樣年齡的男孩對任何戲諺,即使是最無傷大雅的玩笑,都非常敏感;他竭力用低沉的嗓門講話,喜歡誇耀自己,不樂意參加遊戲。一本正經,神氣活現。總之,象常言所說,有一股倔脾氣。我也有一股倔脾氣。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在最後一個驛站上脫掉上衣換上制服;同樣因為這個緣故,當姑母兩次說到我的制眼(我仿佛偏要拿它炫耀一番似的!),特別是她要我換上褂子這件事,簡直把我氣壞了。

  「我為我的制服自豪!」我回答說,可是,這時我的神色一定顯得很蠢,所以姑母猜到我受了委屈,便哈哈大笑起來。

  「得啦!得啦,小寶貝!」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們很看重你的制眼,可是我們還是要把它藏起來,給你換件短褂子!穿著便服去玩痛快得多……幹什麼噘著嘴呀!哦,還有一件事!走了這麼長的路,你不想洗個澡嗎?我們剛洗過了……呵,洗澡真痛快!阿庫裡亞大嬸只消一會工夫就替你洗好了,我們等你喝茶!」

  「表叔,去洗個澡吧!」薩申卡用溫柔的口吻從旁勸我。

  這是第二個委屈。讓女人給自己——一個大小夥子洗澡……這也太不象話啦!

  「非常感謝,姑媽!我不想洗澡!」我冷冷地說,語氣之間甚至帶點厭惡的味道。

  「嗨,你准是不好意思讓阿庫裡亞老太婆給你洗吧!其實,小寶貝,她都七十多啦!她是個擦背的行家!在紅果莊的時候,她還給你爸爸擦過背呢!得啦,少爺,得啦!去洗吧!到什麼廟裡念什麼經嘛!娜斯嘉:告訴阿庫裡亞,領他去洗澡!」

  總之,他們給我洗了澡,當天晚上便讓我換了短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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