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三八


  「這是什麼話!你是不是想起了過去的事?我的朋友,我早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你是我的丈夫;我們是明媒正娶的結髮夫妻……你對我有罪,有很大的罪——這是確實的;但是最近這些時候,謝天謝地,我們過得很和睦……你沒有為難我,我也沒為難你……我不是讓你典押了燕麥村嗎?……啊?你忘了嗎?今後就這樣過下去吧。往後要是有什麼需要,只要我吩咐一聲,事情就辦妥了。好吧,好吧,趕快考慮一下吧!」

  「你是在要我的命,要我的命!」他無意識地連連地說道。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考慮,而且也沒有旁的出路了。第二天清早,夫妻倆到最近的一個城市去,迅速辦完過戶換契的手續,狗魚灣從此永遠成了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私產。回家後,黑夜剛剛降臨,人們便把尼古拉·阿布拉米奇送往他從前的莊園去了。

  事也湊巧,就在這個時候,老家奴波塔普·馬特維耶夫死了,因此,那口棺材並沒有讓它空著。人們把波塔普裝進給老爺預備的棺材,請來區裡的副主教和幾位鄰村的神甫,並且順便通知了縣警察局長,而當後者來到燕麥村的時候,已經到了下葬的時刻。人們用隆重的、合乎世襲貴族身份的大禮殯葬了「尼古拉大老爺」。

  地方當局向上峰呈報,說對退役上尉薩維裡采夫的判決未能執行,因為被告已遵從上帝意旨升了天。從此以後,已故的「大老爺」便留在自己祖傳的家園裡,頂著家奴波塔普·馬特維耶夫的名字,開始度著可憐的生活。

  第二天,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讓他穿上波塔普死後留下的藍色粗布衣,在營房裡撥給他一角棲身之地,並且命人派他一份勞役,讓他同別的家奴一樣幹活。而當下人稟告她,說老爺在門外,請求向太太報告自己的情況時,她疾言厲色地答道:

  「不用了。讓他幹活去;上帝喜歡愛勞動的人。告訴那個惡棍,他的鞭子打得我的脊背到現在還酸痛。不准再叫他老爺。他是什麼老爺!他是波塔普木匠,別的什麼也不是。」

  這件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真是咄咄怪事!——起先因為烏麗塔慘案叫喊過「罰這個惡棍服苦役太便宜了他」的鄰里們,現在忽然替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叫屈了。

  「若是為了每個女農奴都要罰去當兵——那怎麼得了!」有些人說。

  「不,您好好想想吧:眼下這樁事已經傳開,哪鄉哪府全知道了……每個莊稼漢都把這樁事記在心裡……他們還會聽話麼!」另一些人接口道。

  一句話,這一類自由言論蔓延開來,貴族長好不容易才使不滿的呼聲平息下去。

  沒過多久,尼古拉·阿布拉米奇便完全進入了他自願扮演的波塔普木匠的角色。他眼旁的家奴一塊兒從事勞役,跟旁的家奴一塊兒喝發酸的牛奶,吃摻麩皮的麵包,喝清水湯。

  然而,姑母腦子裡編排的虐待節目,還只實現了一部分。

  有一次,她忽然想到給丈夫套上調馬索,趕著他象馬似地跑圓場,但是首先,懲罰剛開始,這個半截入了土的人便顯出他吃不了這份口糧;其次,他第二天就不見了。原來,絕望之餘,他跑到城裡,把自己的事講了出去。不消說,人家不聽他的,結果、又把他送了回來;但接著貴族長把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叫去,警告她,要她讓丈夫安安生生過日子,因為,如果她再這樣虐待他,他便不得不呈請當局,將她強佔的領地交由政府監護。

  姑母讓「波塔普」搬到燕麥村,叫他住在一間小廂房裡,開始拿他當小丑耍弄。不久,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寫信把福木什卡叫來燕麥村,讓他恣意嘲弄自己的丈夫。

  福木什卡好似天外飛來,突然降臨到燕麥村。他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在這以前,誰也沒聽說過他。人們竊竊私語,有的說他是太太做姑娘時養的那個兒子,但也有人一口咬定,說他是太太的姘夫。但是,她對他在女僕室裡幹的風流事毫無醋意,根據這一點來判斷,還是第一種說法比較合乎情理。

  他是一個十足的奴才,厚顏無恥、舉止粗自、荒淫無度的下流胚子。他很講究穿戴。他三番五次試圖闖進地主家庭,但是每一次,甚至是在小地主的家庭裡,他都遭到了嚴厲的拒絕,因此他感到很苦惱。他懶惰,對於經營產業的事一竅不通,他管理田莊,把事情弄得一塌胡塗。他遊手好閒的過日子,常常拿「死鬼」開心,強迫他跳舞,唱歌,等等。姑母十分疼愛他,暗暗考慮用什麼辦法把產業傳給他。但是,按照當時的規定,她遇到了沒法克服的障礙(福木什卡在戶籍登記簿裡的身份是個小市民),因此,只得採取訂立借貸文書的方式來保證她心愛的人的權益。果然,他們預先立好了文書,但她沒有交給他,卻藏在寫字臺裡,只告訴他,文書放在哪個抽屜中。

  「看好,文書放在這裡!喏,鑰匙在這個錢袋裡,跟旁的鑰匙分開擺的!等我死了——你可別弄錯!」

  「這哪兒成!到那個時候,大夥兒會眼睜睜地盯著我:好媽媽,您還是現在交給我吧。」

  「不行!我還不知道你們這幫人!文書一拿到你手裡,你連『萬分感謝!』的話都不會說一句,就溜走了。不。照我的話辦:天助自助者。怕什麼!我大概不會忽然死的!」

  這樣過了許多年。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已經老邁不堪。他們不再派他幹重活;偶爾,看福木什卡的情面,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甚至從主人的飯桌上拿一塊食物和一杯白酒賞給他。這時,他便感到很幸福,管妻子叫「恩人」,千恩萬謝地向她深深地鞠躬。他穿著那件從來沒有換過的、好象永遠穿不破的藍色粗布衣眼,拄著拐杖,整天在院子裡晃來晃去。他監視著家奴們是否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太太的指示,而且時常向太太進讒言。但是人們發覺他漸漸糊塗起來,嘟嘟囔囔說些沒有條理的話,連家人也認不清楚了。看來,他自己也意識到他不久于人世了,因此有一天,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照例給官吏們送過禮品後(她一直在擔心他們會忽然揭她的老底),責備他說:「你這個可惡的東西,怎麼還不死!」這時,他恭順地答道:

  「快啦,恩人,快啦!薩維裡采夫早死了,波塔普也快死啦!」

  鄰里們漸漸忘了這件事,只是偶爾對來訪的客人講講它,但那也像是在講一件怪事,在當著政府官吏的面講燕麥村一位已故地主的軼事罷了。尼古拉·阿布拉米奇有時也到附近的鄰居家去走走,他們都是比較單純的人(這一帶有許多小地主)。他來到鄰居家,在院子裡晃晃悠悠走著,看見窗戶開著,便走到窗下,拿拐杖敲幾下。鄰居聽見敲窗子的聲音,走到窗前,同老頭子交談幾句,有時還給他一杯酒和一塊黑麵包。但是他們從不放他進屋裡去。

  期待中的死神終於降臨。死神圓滿地解決了他們兩口子的難題。薩維裡采夫得了一種無名的病症,躺在炕上受了個把月的折磨,沒有得到醫治,因為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斷然拒絕延醫診治。他舒了一口長氣,好象忽然卸下了生活的枷鎖,感到非常高興,便靜靜地死去了。姑母也沒有悲傷:丈夫的死解除了她每年向官吏們納貢的義務。

  人們把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埋在葬波塔普木匠的同一個墓地上。他的墳前立著一個簡陋的十字架,上面寫道:

  「上帝的奴隸波塔普·馬特維耶夫安息於此。」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的結局很慘。一天夜裡,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她所寵愛(不過這並不妨礙姑母象對待別人一樣地折磨她)的女管家照例在旁侍候,推開臥室的門,大聲叫道:

  「你們幹嗎站著!來呀!」

  一群使女應聲沖進臥室裡,一會兒工夫便用枕頭把太太活活給悶死了。

  因為這件事發生在夜裡,福木什卡一點聲音也沒聽到,所以他沒來得及拿到藏在寫字臺抽屜裡的文書。

  後來,姑母的燕麥村,連同她賺來的狗魚灣,一併作為遺產歸我父親所有,因為他是禮特拉別茲雷家族男系方面的唯一的代表。

  為了應付法庭的審訊,應酬辦案的官吏,母親在燕麥村住了好幾天。

  福木什卡向她說,死者給他立過幾份文書,母親卻十分冷淡地答道:

  「文書在哪兒?拿來看看!」

  後來,她將他趕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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