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波謝洪尼耶遺風 | 上頁 下頁
三四


  「是兒子呢,還是別的什麼人——弄不清楚。不過是個聽話的奴僕吧!我寧可連夜趕到後沼鎮,也不願再看這個妖精。唔,你不是看見柱子上綁著個小丫頭嗎,講講吧!」母親對我說。

  我講了,阿加莎從旁證實了我的話。

  「小丫頭跑回女僕室的時候,象個瘋子似的,抓起一塊面包皮就……她臉上找不出一塊好肉!」

  「天下竟有……」聽完我說的,母親說了半句話,便沉思起來。

  她也許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施展地主淫威方面的某件類似的事吧。這並不是說,她也嚴刑拷打過農奴,而是說她採用的粗暴方式往往同樣也是慘無人道的。

  母親沉默了一陣,輕輕地打了個阿欠,在嘴上劃了十字,便心安理得,處之泰然了。想必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們開的頭,也不由我們來收尾……於是也就心滿意足,不在話下了。

  我們在兩堵牆壁似的高大的松林之間,在鬆軟的沙地上整整走了六俄裡。我們的笨重的馬車的車輪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林子裡問聲悶氣地傳開去。馬匹受到一大群牛虻的滋擾,費勁地拉著車子,一步步走著,因此這六俄裡路走了一個多鐘頭。遠方雖然響起了隆隆的雷聲,在夾道的樹林頂上仍然看得見一線明亮的藍天。儘管快到六點鐘了,可是空氣裡還彌漫著難受的炎熱和馬蹄掀起的塵土。

  我們走出樹林的時候,景物完全改觀了。烏雲向四方擴散,黑沉沉的,威嚴地、緩緩地向我們飄來。空氣新鮮;大路旁旋轉著雷雨前常見的一股股小旋風。這時,離開後沼鎮還有十二俄裡多的路程。誠然,這是一段堅實的土路(除了兩、三個小沼澤鋪著破破爛爛的束柴之外),但是自古以來,地主們為了保護馬匹,車總是駕得很慢,每小時不超過七俄裡,因此這段路還得走上一個半鐘頭。母親非常著急。

  「快些趕呀!快些趕呀!」她向車夫吆喝道。

  「反正躲不掉了,」車夫冷漠地答道。

  「不,快些趕!快些趕!」

  張起了車篷。馬小步跑著。我們過了幾個村子,母親兩次三;番想停下來,等雷雨過了再走。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也許不會下」的希望所鼓舞而作罷。這當兒,有多少辱駡落在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的頭上啊——簡直是沒法說,更沒法寫的了。

  但是,不管阿連皮怎樣賣力,我們終究沒有躲過這場惡運。起初,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可怕的霹靂仿佛就打在我們頭上,後來,在離後沼鎮還有兩俄裡的光景,大雨瓢潑似地傾瀉下來。

  「快些趕呀!」母親吆喝著,陷在本能的恐懼中。

  這一次他們使勁催馬,馬飛奔起來,不出十分鐘,我們已經來到後沼鎮。小鎮被雨幕籠罩著,黑糊糊的、雜亂無章的一片,出現在我們面前。

  姑母的話應驗了:燒雞充當了我們的晚餐。我們餓極了;我甚至不知道,除了黑麵包,還剩下什麼吃的給阿加莎。

  在這裡,我想講講姑母的歷史,藉以揭示她一生中的種種啞謎,是合乎時宜的。同時,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一下,下面寫到的一切發生在本世紀的頭甘五年,甚至就在本世紀之初。

  我上面說過,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是我祖父波爾菲利·瓦西裡依奇和祖母納傑日達·加甫利洛夫娜的小女兒。因為她兇惡異常,家裡的人都不喜歡她,管她叫「蛇妖①菲斯卡」。提起這個名兒,我們那一帶地方沒有人不知道。由於名聲不好,她待字閨中,直到年滿三十還沒有出閣,雖然做父母的為了擺脫她,情願拿出比別的女兒更多的陪嫁。這陪嫁就是我前面向讀者介紹過的燕麥村的莊地。

  ①俄語中的「蛇」又有「陰險、奸刁的人」之意。

  但是,她到了中年時,上帝通過陸軍上尉尼古拉·阿布拉米奇·薩維裡采夫賜給她一個機緣。

  薩維裡采夫家的莊園——狗魚灣,在號陶河邊,和燕麥村隔河相望。莊地不大,總共才八十名農奴,由阿布蘭·謝苗尼奇·薩維裡采夫老頭子管理,老人的獨生兒子在軍隊裡服務。老頭子很吝嗇,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自己不出去串門,也不接待客人。不能說他殘暴,但在加重農民的負擔方面,他卻特別挖空心思,想出許多與眾不同的花樣(據說他不是虐待農民,而是緊緊掐住他們)。他的土地不多,總共才五百俄畝①(包括樹林、沼澤、沙地),可是他詭計多端,找出「活兒」來,所以他的農奴幾乎沒有一個不替他服勞役的。因此他的土地耕作得很精細,靠這八十名農奴,老頭子過得不愁衣食,據傳聞,他還攢了不少錢呢。

  ①一俄畝約等於我國十六畝多。

  阿布蘭·謝苗尼奇憑藉無法無天的地主權勢,「緊緊掐住」農民,又極愛占小便宜,好偷雞摸狗。他常常摸黑到農民的菜園裡偷蔬菜,偷農民的雞,教唆他的助手偷剪農民的綿羊的羊毛、擠農民的奶牛的牛奶,等等。有時,農民當場捉住他,甚至趁著黑夜輕輕揍他一頓,他也滿不在乎。有時,農民逼得緊,他只好退還贓物:「拿去!吃吧!別嚷出去!」可是第二天,他照樣幹。他一點一點地聚集錢財,不論好歹,什麼都要,街坊鄰里瞧不起他,他也無所謂。

  他從占小便宜開始,一步一步發展,胃口越來越大。他利用一次人口調查的機會,把所有的農民登記成了家奴。然後,他奪取了他們的房屋、牲口和田地,在莊園旁蓋了一座大營房,把這些新淪為家奴的農民遷移到營房裡。這件事是背著人做的,而且來得那樣突然,被害人連叫聲哎喲也來不及。農民們本想控告他,甚至拒絕替他幹活,但是警察當局略施伎倆,他們很快便屈服了。鄰里們不知是譏諷他,還是羡慕他,說:了不起!真有兩手!可是大家都袖手旁觀,誰也不幫助農民,而且還推託說,法律並不禁止這種做法。

  從這時起,狗魚灣開始了不折不扣的苦役。家奴們從早到晚,全部時間為主人所獨佔。甚至逢年過節,老頭子都要他們在莊園附近幹活,他供他們吃飯穿衣,至於吃得怎樣,穿得怎樣,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強迫他們每禮拜天去做彌撒。他特別重視後面一點,非要他們去不可,因為他希望在政府當局的眼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基督教徒,慈善為懷的地主。

  薩維裡采夫終於發家了。老頭子吸盡農民的脂膏,種了相當多的地,他的收益年年增加。鄰村的地主們看著他,也轉起念頭來,許多人甚至坐車來找他,表面上說是有事請教他,實際上是想向他借錢。儘管人家願意出大利息,阿布蘭·謝苗尼奇還是一概斷然拒絕。

  「老兄,一個窮叫化兒能有什麼錢呀!」他不勝唏噓地說道,「我自己還只能勉勉強強拯救自己的靈魂,您瞧,連兒子我都送到軍隊裡去混飯吃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的莊稼漢當家奴使喚,為什麼呢?因為窮得沒辦法,只好湊合著混日子。難道我不明白,讓他們這些窮哥兒呆在營房裡不好受嗎?沒辦法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我也有了一點兒黑麥,一點兒燕麥。賣掉它,才換點茶葉和砂糖……貴族嘛,沒有茶喝也真羞死人啊!就是這樣,老兄!」

  薩維裡采夫既貪財又好色,他家裡養了一大群姘頭,為首的是女管家烏麗塔,一個有夫之婦,是老頭子跟他的一個農民打官司贏來的。她長得肥肥胖胖,皮色白裡透紅,還不滿三十歲。

  烏麗塔管理狗魚灣莊園的家政,對主人有很大的影響。外面傳說,老頭子將錢化名存在當鋪①裡,票據全交給她了。不過,老頭子不讓她自由(因為他怕她拋棄他),只讓她的兩個未成年的兒子獲得自由,並送他們到莫斯科去上學。

  ①舊俄時代,當鋪兼營存款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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